第五章 女孩穿着一条短到大腿的黑裙子,穿着一双鲜红的漆皮高跟鞋,露着两条明晃 晃白生生的大腿像灯泡似的照着韩唐生。韩唐生像被灯光刺激了一样,下意识地抱 着杯子把脸略微侧了侧,与此同时他心里一阵狂乱的恐惧,这是遇到暗娼了。他想, 暗娼怎么会瞄上他,难道不觉得他长得丑,难道觉得他像是要嫖娼的样子?可不是, 他一晚上赖在这不走,一看就是個空虚寂寞的男人。看来圣诞夜的生意也不好做啊。 在这個有雪有灯光有圣诞礼物的晚上,多数人还是想和一個与自己血肉相连的人在 一起吧,哪怕什么都不做,只静静地坐在一处看着这夜晚也够了。所有这些心有牵 念的人都被这牵念的重力拖着沉下去了,剩下的一些孤单的魂魄便如浮萍一样浮在 了这個夜晚的最上面。比如他韩唐生,再比如这些坐台的暗娼们。他们都是这個夜 晚无人收留的流浪汉,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了。韩唐生忽然在心里问自己,嫖娼真 的很丢人吗?就像自慰很丢人一样?那他偏要试试。这岂不是杀伤力更大? 韩唐生带着女孩走出了酒吧,向学校方向走去。女孩裹着一件大衣,踩高跷一 般踩着两只高跟鞋紧紧跟在他后面,像好不容易被人认领了的孩子,生怕再把自己 走丢了。当跟着韩唐生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她绝望地问了一句,不是去开房?韩 唐生头也不回,跟我走就是了。女孩在后面追着问,你还是学生?他略略自豪地说, 我是在读博士,我不会卖了你的,跟我回我宿舍去。女孩又惊叫,学生宿舍里不是 有很多人住着吗?韩唐生不说话了,两手插兜向前疾走。半夜的校园里鲜有人迹, 两個长发飘飘的影子像沙鹭一样飘过。 其实韩唐生倒不是存心省这晚的开房钱,今晚是圣诞夜,又是他人生头一次嫖 娼,必得有点纪念意义才好。他想,去哪才算有纪念意义呢?找個宾馆?哪家宾馆 都差不多,偷偷嫖個娼然后提裤子走人,哪有什么纪念意义?想来想去他想到的最 好的去处还是宿舍。把暗娼带回宿舍,在大学宿舍里嫖娼这才是最有纪念意义的, 就像他当初横了心地要在宿舍里公开看A 片一样,因为他正大光明了,别人反而伤 不到他,凌辱不到他了。当然,看看A 片力度还是远远不够的,他一直就觉得这样 是远远不够的,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这個晚上他忽然明白他该做什么了, 他要带着这個暗娼回宿舍。怕被人看到?他怕的就是没人看到。看到的人越多才越 有仪式的快感,他恨不得他们明天就在校园广播上宣传一番才好。当他知道自己不 是天才的时候他想做個普通人,可是他想做個普通人的时候他们都不给他机会,他 想,那他只好朝着天才和普通人之外的第三种人走去。那种人类似于外星人。 因为是半夜,长长的楼道里空荡荡的,没有一個人影。只有他们两個人拖着长 长的影子从中掠过,韩唐生暗暗惋惜,要是白天就好了,要人山人海就更好了,他 希望每個人都能看到他带着一個女人回来过夜了,并且是個暗娼。他凶狠地想,他 要公开嫖娼。 女孩进卫生间洗澡去了,韩唐生毕竟还是有点紧张,虽说这么多年里自慰过无 数次,但那毕竟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虽说在A 片上观摩了也有十来年了,可是从 没有过实战经验,他难免胆怯。幸亏对方是個妓女,倒也不需要太考虑自己的尊严 问题。他听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流水声,来回搓着手不知道先做点什么才好,他躺在 床上,又想,这样等她出来那还得脱衣服呢,是他自己脱呢还是等她给他脱呢,这 個程序他都不明白。于是便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扒光钻进了被子里等着她出来。他摸 摸自己的胡子又闻闻自己的腋下,看几日没洗澡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体味了。她还是 不停地洗,像是多少年没洗过澡似的,他躺在那忐忑不安,像一個等待考试的小学 生,胡子太长了,塞进被子里占地方,像個赘生出的小孩子似的,他就把它取出来 单独搁在被子外面。 这时候卫生间的水声终于停了,门嘎吱一声开了,一個白花花的影子伴着一团 水汽出现在了他面前,空气里充斥着沐浴液的刺鼻香味,加重了这团水汽的色情成 分。因为卫生间里没有浴巾,大概她也是考虑到过会再脱也麻烦,便干脆光光地出 来了。他躺在那儿陌生而恐慌地看着这具真实的女人身体,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女孩略微扭捏了一下便爬到了他床上。 几分钟之后事情结束了,韩唐生忽然有一种巨大的空虚,感觉整個世界都要跟 着他毁灭了。既被她看过了他也不怕了,他赤裸着下床颓然地坐到了椅子上看着还 睡在床上的女孩。女孩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爬起来开始一件一件穿衣服,他无端 地觉得她动作里有一种萧索凄清的感觉,像秋天的树枝刚刚落尽了树叶,从这枝干 的缝隙间还可以看见几角高而远的天空,那种天空是完全空的,俗称傻晴。他看到 她穿上了短裙,又穿上了她的红皮鞋,这么冷的天里,她居然连条袜子都不穿,他 浑身莫名地一抖。这时候她忽然看到摆在桌上的泽井奈的照片了,她问了一句,是 你女朋友嘛,真漂亮。她的语气那么由衷那么诚恳。他又看到了她的侧面,她的侧 面那么单薄,好像都可以当作一张书签压进书里去。她正对着那张照片微笑着,他 一怔,这個笑容像极了泽井奈,都是那种从性欲的邪恶中绽放出来的一缕绝细的清 香。这缕清香像发丝一样落在了他的鼻翼上,缠绕在他的指尖,让他有想落泪的感 觉。他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他把钱如数放在桌子上,她不好意思地看看那钱又看看他然后又看着那钱,好 像不认识那是钱。他赤身裸体紧张地看着她,她对着那钱呆呆地站了几秒钟还是走 过去把钱放进了自己包里。他松了一口气,他感谢她的诚实,他刚才真的是害怕她 不收钱,连妓女都不收他的钱,是看不起他吗,这简直让他觉得恐惧。女孩的手从 包里抽出来时多了一样东西,多了一块巧克力。她笑着递给他,送给你的,我包里 总是备着巧克力当饭吃。 在他用手接住巧克力的一瞬间一种巨大的气流从指间涌进来冲刷着他,简直让 他有些窒息。这样美好的情境他幻想了多少年啊,没想到最终成全他的还是这個妓 女,她在一夜之间把他十几年里积攒下来的所有幻想全部点石成金了,简直是個女 巫。他不感谢她都不行,可是他不恨她也不行。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看着窗外漆 黑的夜色说,现在半夜三更的,等天亮了走吧,你上床再睡会也行,或者不想睡觉 上网也行。 两個人都整整齐齐地穿好了衣服,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椅子上,像要搞谈 判一样端庄。韩唐生泡了一杯茶递给丁霞暖手,这时候他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她 说她叫丁霞,他也不管这是不是她的真名字。她又问他他女朋友现在在哪呢,很感 兴趣的样子。他突然说,她已经死了。她像是吃了一惊,又久久地盯着那张照片看 着。 韩唐生看看丁霞又看看泽井奈的照片,忽然脱口就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去做这 個工作?他紧张地看着她,突然之间,他发现他是有企图的,他企图让她替这张照 片里的人做出回答,这张照片自然是说不了话的,可是他可以替它找一個灵魂。眼 前这個女孩子,他总觉得和泽井奈有一缕很隐晦却很幽深的关联,她们的职业如此 相近,女优和妓女,简直是同一系族的近亲。她们又都在肉欲的邪恶中绽放着一种 可怕的洁净和天真,还有,连她们的笑容都如此相似。也许,她便是他解开泽井奈 的那把钥匙。他的这個问题之所以脱口而出,是因为他问泽井奈这個问题已经问了 太久。现在,他要把一個死人和一個活人揉成一個人。 她两只手捂着茶杯,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慢慢说,我没上过多少学,不能和你 们比的,村里已经没多少地了,年轻点的都出去打工,村里只剩老人和小孩了。我 们村每年都有人介绍姑娘们出去打工,出来了就不好回去了,家里等钱用也就慢慢 做了这個了,为了来钱快点。 他失望了,如此平淡无奇的答案,距离他想要的那個很深很暗很诡异的答案太 远太远,可是他总不能要求她编造出一种充满玄机的答案来骗他。这时候她又看了 泽井奈的照片一眼,有些不安地问了一句,她死的时候是不是很年轻。他眯着眼睛 看着她,她为什么对一個死人的照片这么感兴趣,难道是她也感到了她们之间的某 种玄机?他感觉自己向着那個幽深的方向又走了一步。但是她又停住了,她什么都 不问了。她像是要存心阻挠他的前进。 他装作不经心地问她,不觉得他丑吗?结果她嘎嘎笑了起来,说,我根本没有 注意到这個。他又问,那你现在觉得我丑吗?她认真看了他一眼,说,现在也不觉 得,我已经把你这张脸忽略了,我觉得你人还是挺好的。这句话他等了十年却又被 一個妓女一夜就说出来了,他气愤着却突然对她有些感激,眼睛里竟觉得潮热,他 走到窗口看着外面,最稀薄的那层晨曦已经悄悄浮起来了。天要亮了。他从不忍心 眼睁睁地看着天亮起来,觉得这过程太残忍,像蜕皮一样。 他对她说,天亮了,你走吧。她离开之前给他留了自己的电话,像联系客户一 样。她走了之后他如释重负,他想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可是他没想到他会真的再 次联系她。他再次联系她大约是两個星期之后了,他打过电话之后不一会她就来了。 这次他准备了一盒巧克力等着她,他没有告诉她这是他第一次送女人礼物。她看着 他手里的巧克力吃了一惊,怔了几秒钟之后便把那盒巧克力放进了自己包里,他看 见她伸进包里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们做了一次爱,然后他带她去学校食堂吃了顿饭。在她走之前他把钱塞给她, 她看着那钱犹豫着,欲言又止,他便硬把钱塞进了她包里。她没有再拒绝,他把她 送到校门口,她一直没有回头,走得很快,似乎后面有人正追着她一样。他站在原 地久久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微笑了。 又过了两個星期,他又给她打电话,这次,她没有接电话。但是到了第二天, 她给他打电话了,她说她已经在他们校门口了。这次她换了装束,牛仔裤帆布鞋背 着個双肩包,头发扎起来,看上去就是個校园里的学生。她站在门口有些得意地看 着他,他知道她这样打扮是为了在校园里看起来不那么显眼,是为了他好。可是他 心里却有一种隐隐的不快,当然这不快是说不出口的,她当然不知道他希望她打扮 得越像妓女才越好,他巴不得别人都能看出他带着一個妓女回宿舍了,这才是他想 要的效果和力度。他们之间已经快程序化了,做爱之后他们又去食堂吃饭,这次临 走他再塞给她钱时,她死活不要了。她很坚决地护着自己的包,一脸愠怒地看着他, 就是一句话都不说。这姑娘根本就不是做这行的料。他想。 这以后她每次来的时候他都买好一份礼物等着她,结果等下一次再来的时候, 她也带来了礼物送他。他又是感动又是厌恶又是惊恐,他发现,这不正是多年来他 所向往的最经典的恋爱模式吗?越是这样他越觉得恨她,可是,他越是恨她就越是 要对她好。他把自己三十年攒下来的温柔几天就挥霍在了一個妓女身上,他们成双 成对地挽着手出入在校园里,就好像她真的是他的女朋友一样。 就这样一晃半年过去了,已经成了惯例,丁霞每個周末过来看他。这個周末丁 霞又在他宿舍里过夜,欢爱已罢,他抱着她躺在床上,浑身是欢愉过后的松懈,他 开了灯靠着床头抽了一支烟,她温柔地靠在他怀里。这时他看了一眼桌上泽井奈的 照片忽然就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一定受过很多苦。伏在他怀里的丁霞听见这话一动 都没有动,她像睡着了一样安静地伏在那里。他突然有一种魔鬼附身的感觉,他无 法自控地又看着那张照片说,我知道你和那些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候内心有多么绝望, 我都能看到你那种绝望。怀里的丁霞忽然轻微地抽泣了一下,静了几秒钟之后,她 开始了不可遏止地抽泣,她缩在他怀里,浑身颤抖着。他没有安慰她,就以那個姿 势躺着,他把烟头掐了,继续对着那照片说,我知道你多少次都在内心想象着最后 那场粗暴凄惨的死亡,你一定想过无数次。其实你早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力气了,只 是你一直试图寻找一种方式,让你被撕裂的自我可以重新在肉体和灵魂得到统一后 死去。躺在他怀中的丁霞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那一瞬间他奇异地发现,此刻,泽井奈真的成了附在丁霞身上的那层魂魄,他 对泽井奈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丁霞身上得到了回应,就像,他正借助一個活人的身体 和一個死人的魂魄通灵一样。他真正在和这死去的女人对话了,这让他觉得疼痛而 喜悦。他突然张口就说,知道吗,我喜欢你,我无数次想象着与你做爱。丁霞听见 了,她已经在号啕大哭,光着身子哭得浑身抽搐。他的眼睛也湿了,他们都入戏了, 他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女人,就像无数個夜晚抱着那照片里的女人。 但他知道,丁霞的悲伤只是暂时的,只不过他的话触到了她最深处的那些疼痛 了,多数时候她是可以靠麻醉着自己过来的。他知道她没有那么幽暗曲深,她内心 里没有一座残酷的地狱惩罚自己,这是她和泽井奈的不同。可是,如果她有了这地 狱她又如何能活下去?她就必定要自杀无疑。难道他内心里其实希望她像泽井奈一 样的死法吗?她只有死了他才会祭奠她仰视她?他不寒而栗。 他拍打着她的肩膀,像在哄一個小孩子,他说,你知道吗,有时候人越是相信 科学就越是会迷信。宇宙间的能量是守恒的,肉体都会腐烂消解成其他物质,那灵 魂呢,灵魂也是物质,它消解不了,它在宇宙间游荡来游荡去,会不会最后转化为 另一個新生的人的灵魂?所以我有时候相信人是会有来世的,我们都看不到我们的 来世,我们在来世也想不起前世的我们,可是,我相信,来世的我们与前世的我们 一定会有着那么一些割不断的血肉相连。当你碰到一個人忽然无端的觉得熟悉的时 候,她可能就是你的前世。你看到照片里的女人,她在很多年前就死了,可是有时 候我会觉得我其实就是她的来世,因为这世界上没有第二個人比我更知道她的孤独。 如果我比她早死,不知道她会不会也能知道我的孤独。不过我这么丑,她怎么能认 识我。后来我认识你了,我原来以为你们只是形似,可是就在刚才我突然发现你身 体里其实就深藏着一個她,你也许就是她的前世,我突然就觉得很心疼很心疼你们, 心疼你们就是心疼我自己。透过宇宙间一切的时空阻隔,我甚至会觉得,我们三個 人其实就是同一個人。 他怀里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是真的难过,可是当他看着她抽动的背影时忽然又 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厌恶。 此后,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对她似乎比从前更疼爱了,她对他也似乎更加依赖 了,还一心要收拾打扮他,给他买衬衣买外套买裤子,想把他装饰得像棵漂亮的圣 诞树,他们挽着手在校园里走过的时候怎么看都是一对恋人。但是,他从来不问, 你还在做那样的工作吗?你有什么打算?他不问她她是绝对不会主动涉及这些危险 话题的。于是,这個话题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处空地,他们都远远避开,过一天是一 天,也从不谈论明天。好像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明天。他们在时空隧道中是悬空的。 他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交往着,后来的一個晚上,丁霞坐在他的椅子上玩电脑, 她随便翻着忽然不动了,然后她猛地转过身来面色如土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把我 拍下来的?他看了看电脑屏幕,知道她把他偷拍下来的视频翻出来了,他们每次做 爱的时候他都在隐蔽处放着一架小型摄像机。他镇定地说,这没什么,我把我们做 爱的情景拍了下来也是個纪念,现在要不要一起看看?丁霞的脸色已经变灰了,嘴 唇雪白,她疯狂地扑上去要把那些视频从电脑上删掉,她一边删一边凄厉地大声叫 着,你要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拍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不是要把它传到网上去, 我是怎么对你的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啊。 韩唐生连忙上去拦住她,我什么都没有想,我只是想把我们做爱的情形拍下来, 这样就能把你永久地保存到一张碟里去了。当你以后老去的时候看看盘片里那個年 轻的自己的身体不是很好吗?你没看过A 片吗,就像那些女优们一样把自己最美的 身体保留在一张盘片里,以后无论她是生是死,全世界都有太多男人会记住她们, 多少年轻的年老的已婚的未婚的男人都会记着她们,嘴里唾弃她们却意淫她们。这 也是一种活着啊,你不觉得这种活着很强大吗?就像她,他指着泽井奈的照片说, 你觉得她死了吗,也许她的肉体早烂完了,可是我觉得她根本就没有死,她会在男 人们中间永生永世地活着,永远活得像個绝代尤物。她才不会管别人怎么说她怎么 骂她怎么诋毁她怎么栽赃她,你知道吗,一個人到了这种境地的时候就是一种飞起 来的感觉,一大片天空下只有你一個人的影子和云彩的影子。众生在你之下,他们 不过是尘土,谁都伤不到你,就是弓箭也射不到你身上去,因为你太高太远,那是 怎样一种巨大的自由啊。你想,一個人能这样存在在这個世界上也应该骄傲吧? 丁霞一边继续删一边绝望地大哭,可是我不是什么女优,我不是拍三级片的, 我很不容易,我只是在讨生活,我就是個普通人,我需要给家里寄钱,家里的老小 都靠着我养活。我不要被你拍下来,我害怕。她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韩唐生 走过来把她拉起来,他把她抱在了怀里,他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容易我也知道 你害怕,我怎样才能让你不害怕呢?我早想过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对结婚这個话题丁霞不是没有幻想过,只是自知卑微,觉得自己没资格说这种 话。但和他相处这么久,心里却是时时刻刻期望着他会对她提出结婚二字。因为是 风尘中的女人,暴敛青春,自知不得善终,倒比正常女人更渴望一处真正的归宿。 丁霞戛然止住哭声疑惑地看着他,什么?他说,你不想结婚吗?她看着他的眼睛看 了半天,她并不知道这個男人究竟想干什么,她也无法断定他对她是不是有一点真 情,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想抓住这点希望,她怯懦地说了一個字,想。他忽然 兴奋地说,我们认识多久了?一年了吧,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婚你会嫁给我吗?她喃 喃自语着,可是,你真的愿意娶我吗?他很复杂地笑了,指了指泽井奈的照片说, 我早说过的,抛开一切时光我们三個人其实就是一個人,我们就不应该分开。 她突然再次流泪了,这次她哭得无声无息,像個孩子一样仰着脸看着他说,我 不管你以前的女朋友怎样我只要现在,虽然我是做这行的,可是谈恋爱却是头一次 啊,我以前都不知道什么是恋爱。他笑得更深了,说,这些都不重要,不要畏惧那 些形式,怎样恋爱那都是些形式,真的爱过就好,你就是在幻想中和一個死人爱过 一個瞬间那都是真的。 他是真的决定娶她了,虽然他在内心里对一個妓女其实充满了憎恨与恐惧。可 是他应该娶她,他想,这大约是一個不错的结局。他们三個人其实是一個人,他娶 了她就算给泽井奈一個交代了,此外还因为,他在最后娶了一個妓女便是对所有凌 辱的最大力度的还击。 一周后,韩唐生和丁霞领了结婚证,这时候他才知道她确实叫丁霞,比他小出 整整十岁。韩唐生给所有的同学发了喜糖通知了他的婚期。几天后,婚礼如期举行。 只两個月后丁霞便从博士楼的楼顶跳下,当即身亡。这年她刚好二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