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荷忽然露出了一脸困相,简直哈欠连天,鼻尖也筋得发红,眼角不一会儿就 渗出两滴清泪,亮汪汪地顺着面颊往下滑,跟刚哭过的鼻子相仿。 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睡意怎么来的,不过近日餐厅里够她忙乎的,又有好几个 姐妹相继辞工不做了,其实她知道她们是嫌这里工资低,去别处另攀高枝了。这事 她也琢磨过,不过经理对她还算不薄,例会上老夸她手脚麻利,对客人笑得甜,服 务很周到。有时调休,故意让她多休半天;偶尔,她手头有点小急事要办,经理也 能网开一面,从不记在考勤册上。现在街面上到处都是开餐厅的,到处都贴着广告 要聘服务员。她刚来的时候,经理动不动就吊着脸子训斥员工,什么动作太慢啦, 笨手笨脚的,眼睛长哪了饭菜硬往客人身上端……现在他可不怎么骂人了,稍微骂 得重了点儿,人家当天就提出走人,想留都留不住。眼下就是这种状况,小荷总觉 得在哪干都差不多,这家已经相当熟了,真要马上离开,还真有些舍不得。经理私 下里也找她谈过话,答应下个月再给她涨点儿工钱。 小荷边打哈欠边说,让我在你家沙发上稍微迷糊一阵,过一刻钟记着叫醒我。 说完就懒懒地偏过身子,斜靠在三人沙发一头的扶手上,闭上了那双平时很爱笑的 眼睛。 温伯就坐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刚好扒拉完最后一口饭,嘴里咕哝着答应一 声。他拿纸巾抹嘴的时候,顺便瞅了姑娘一眼。跟大多数女服务员一样,小荷的头 发盘得齐齐整整,额前的刘海儿略显蓬松俏皮,嘴唇微微合拢,好像没搽口红,但 看上去依然很红润。隐约听见她发出的细微的呼吸声,看来是真的困了,干这行哪 有轻松的时候。 他一面想着,一面蹑手蹑脚地将小荷刚才提溜来的餐盒放回原先的塑料袋里, 米饭凑凑合合解决了一盒,菜是土豆烧牛肉和家常茄子拼成的一份,只对付掉一半。 一个人吃饭就是这样,稍微多点准得剩下。不过也没关系,留着晚上再吃。等他把 塑料袋塞进冰箱,发现小荷真的已经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他也靠在沙发上, 久久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姑娘。 感情这东西吃着吃着就深了。每回见到小荷,这句话就会自然而然跑到嘴边, 或者,一下子从他脑海里蹦出来。还是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晚饭后他像往常一样, 到小区外面散散步,迎面碰上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单从穿戴打扮就能看得出, 是某家饭店的服务员,细看肩膀上还斜挂着鲜艳的绶带,上面果然印有“××餐厅 欢迎您”的字样。通常,见到这种人他会远远避开,因为他们多数是来散发传单推 销什么的,尤其最爱盯着像他这样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软磨硬泡,狂轰滥炸, 你一不留神,准会上当受骗。现成的例子就有,跟他住对门的老夫妇,就曾买过一 堆假药,人家打着上门免费体检的招牌,又是号脉,又是量血压,整个过程慢声细 语,殷勤备至,阿姨长叔叔短地叫得那个亲切,简直就像一群活雷锋。可后来怎么 样呢,那夫妇俩终于招架不住对方的循循善诱,愣是眼都没眨,就扔进去两千八百 块,据说还是打了对折的。而那些东西并不像对方所鼓吹的,是什么降血压降血脂 的灵丹妙药,藏进胶囊里的不过是些再平常不过的复合维生素药末,自然吃不死人, 可也治不了病。 那天,温伯还是很警惕地往路边闪了闪身,想赶紧绕过去。俗话说,多一事不 如少一事。姑娘始终笑得灿烂如花,齿白唇红,张嘴就甜甜地叫了他声老伯,一张 粉红色的传单便款款递到面前。请您了解一下吧,我们店开业一周年店庆,最新推 出早中晚优惠套餐服务,凡是一次性购买月卡消费的顾客,订餐点菜统统优先,饭 菜一律享受半价!另外,我们还提供免费送餐……不等对方说完,他急忙扭开脸继 续往前走,姑娘迟疑了一下,紧跟着笑盈盈地又撵上来,顺手将一张订餐卡塞进他 手里。他还是本能地拒绝着,但那一瞬间,他的手跟姑娘细嫩的皮肤接触了一下, 也许对方生怕他会随手丢掉那张卡片,所以塞过去的时候,顺便将他的手轻轻握合 住几秒钟。他一愣,感觉自己的手像在抽大奖时中了头彩,竟莫名地抖了抖。姑娘 很恭敬地冲他笑着,那笑容简直甜得醉心。她还轻轻地挥手,整个过程有种叫人难 以抗拒的亲和力。 在那个秋高气爽的黄昏,他还无意间闻到一股来自异性身上久违了的芳香气息。 一时说不清那是什么味,总之,是柔和的,甜而不腻,不是扑面而来的那种,带着 田野里的花草般的清香,是跟对方有了近距离接触后,才会慢慢品味出的香气,过 后似乎还余韵绵长,令人久久回味。至于塞给他的那张订餐卡,也像糖块似的粘在 他手心里了,有那么两次,他竟把它凑到鼻孔前轻轻嗅了嗅,连同那只被姑娘握过 的皱巴巴的老手。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多少有些古怪。 老伴过世后,一日三餐一度成为他最棘手的问题,过去几十年,几乎都是老伴 做给他吃,不知不觉养成了一身的毛病。比如:早上的稀饭,一定是新鲜小米现做 的,要熬得稀烂,米粒开花,里面还要撒几颗花生米和枸杞子;中午通常吃米饭炒 菜,菜要荤素搭配,肉要肥瘦适中,还得有蛋汤什么的;晚饭,则雷打不动得吃顿 面条,主要是上年纪了好消化,面条还得是现和面现擀开切好的,因为机器压面和 袋装挂面他总能吃出一股机油味,简直难以下咽,老伴总戏谑他长了只狗鼻子挑三 拣四。 即便后来就他一个人的时候,这些生活习惯还在艰难地维持着。起初,他也自 己动手做做,可一个人的饭是很难把握的,总是做一顿要吃上两三天。这样一来, 小米粥往往成了午饭,而米饭又不得不留着晚上再吃,至于煮面条,天热的时候总 爱馊,不得不倒掉,糟蹋粮食,多可惜啊!儿孙们节假日才匆匆回来看一眼,撂下 一堆瓶瓶罐罐的食物,有芝麻糊、蜂王浆、八宝粥和袋装牛奶,当然也有方便面、 软面包和速冻饺子什么的,可这些玩意凑合那么几顿,新鲜劲过了,就觉得五脏六 腑没一处是自在的。 儿子还主动接他去家里住过一阵子,可他总觉得浑身不舒坦,一来儿媳妇的性 情不是很爽朗的那种,虽然嘴上也爸长爹短地叫他,可他就是感觉隔着那么一层; 再有,儿子儿媳白天都忙着上班,晚上回家要准备吃喝,还得操心小孩的功课。那 次他统共待了没俩月,就不辞而别跑了回来。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外地,因为离 家太远,回来探一次亲实属不易,倒是也提出来要他过去一起生活,他在电话里婉 拒了,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去年入冬前的傍晚,温伯终于无可奈何地走进了小区附近的那家餐厅。 当时,冰箱里还有头天的半碟剩菜和一小碗米饭,原本打算在火上馏一下吃的, 可小区突然停电了,说是正在抢修线路。他倒背着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悠了好几 趟,每到吃饭的时间,他都有些急惶惶的感觉,像有只饿狗一刻不离地尾随着,而 他却两手空空,心里没着没落的。有时,他真恨人一天到晚要吃这三顿饭,要是能 减少两顿那该多美。虽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轻松,恰恰相 反,吃饭于他来说越来越麻烦,越来越难办,越来越是个大负担。几乎顿顿都吃得 差不离,白菜熬土豆,豆腐烧油菜,西红柿炒鸡蛋,烧茄子,清炒花菜,肉倒是买 好的半成品,烧菜时从冰箱里拿出来切那么几小块就够了。说是吃肉,其实主要是 让菜有个荤腥味,说心里话,他早已过了大块吃肉的年纪了。现在,每每一个人在 锅灶上埋头忙乎的时候,他都会记起老伴的好来,真是奇怪,做了那么几十年饭,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像从来也没听她抱怨过什么,好像做饭于她来说是件天经地 义的事。她突然撒手而去,猛不丁把他的一日三餐连同好胃口全都带走了。 那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他百无聊赖地把头伸出阳台窗外,张望了一会儿,最后 还是闷闷地回屋去拨电话。物业叫他不必再等了,电一时半会儿肯定通不了。他有 点恼火,那些搞维修的总是慢吞吞的,根本就是故意磨洋工。放下电话时,不经意 间在茶几上看见了那张订餐卡,好像救命稻草等他一把抓牢。他忙拿起来,又戴上 老花镜,正面反面瞅了半天。然后才起身,到卧室里找了身干净点的衣裤重新换上, 出门前又上了趟卫生间,提裤子时顺便在镜子里照了照,像是要去赴一场特殊的约 会。他又抹了一把脸,还拿起老木梳梳了梳头发,尽管头发稀疏,大片的灰白,可 梳理一下还是有几分风度的。年轻那会儿,大伙都说他长得像电影演员王心刚,当 然老伴也这么说,可转眼便人老珠黄,满脸皱纹和老年斑不说,槽牙和门牙也相继 得病退休了两颗。 头一次去小荷所在的餐厅,一点儿都不像是进去就餐的,而是带着一副要找谁 的茫然表情走来走去。大厅里闹哄哄的,那些女服务员燕子似的飞来飞去,端盘子 倒茶,引领客人入座点菜。他的目光在喧闹的食客中不停穿梭,那些服务员穿戴基 本相同,个头差不多高,年纪似乎也一般大,想一下子找到那天发餐卡给他的姑娘 还真不容易。后来,踅摸了半天,接连有好几个服务员上前搭讪他,他都模棱两可 地冲人家摇头晃脑,对方就不再搭理他,觉得他是个古怪的老头。再后来,就在他 有些失望地转身离开之际,一个甜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老伯,您想吃点啥?他愣 了一下,这个甜美亲切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自那以后,温伯隔三差五就去小荷那里去吃饭。前提条件是,小荷必须得在场, 若是正赶上她轮班休息,他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时间长了,只要他一去,别的服务 员就冲里面瞎嚷嚷起来,喂,小荷,你那老回头客来啦!小荷闻声忙满面春风一路 小跑来,亲亲切切迎接他,又是忙着给他找位置,又是上心地询问他想吃什么。再 后来很熟了,小荷就帮他办了储值餐卡,有时他实在懒得动,就在家里拨个电话, 多半都是小荷亲自送餐上门。 外面所有餐厅的饭多吃几顿都会腻的,可能是因为有小荷跑来跑去问寒问暖, 他就觉得还能对付得了。最要紧的是,经常可以见见小荷,听她甜甜的声音,看她 亲和的笑脸,心里便觉得十分舒畅。很多时候,吃什么其实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