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翻过天,小荷弟弟竟不声不响地回来了。这些天你都上哪去了,也不打声招呼, 害得你姐姐满世界找你!一见面温伯就迫不及待地问这问那。 小荷弟弟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目光躲躲闪闪,始终不敢正眼多瞧一下温伯。 只是吞吞吐吐地说,那天发传单时遇上一个同学,人家邀他一起在城里逛了逛,他 又不好意思推辞。又说其实他给这里打过一次电话,可接电话的人非说他打错了, 后来他就没敢再打。温伯一直默默地察言观色,觉得对方的话虚虚实实的,但不管 怎样人回来就好。小荷弟弟去了趟卫生间,随后又说他困得要命,想去姐姐的床上 躺一会儿。说罢便径自钻进屋去,还随手掩上了房门。 温伯估摸着他已经上床躺下了,就想趁机给小荷餐厅去个电话,好让她马上赶 回来。但是,一连拨了好多遍,餐厅电话始终占线,怎么也打不进去。情急之下, 温伯只得悄悄离开了房间。脚伤虽说在小荷的精心照料下消了一些,可行动起来毕 竟还有些困难,单单下趟楼就弄得他汗流浃背。去小荷餐厅约摸十分钟的路程,他 足足蹒跚了小半个钟头。 等温伯和小荷双双到家后,几乎所有的抽屉柜子床铺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小荷 弟弟却早没人影了。他们连忙挨个屋子查了一遍。小荷发现,她压在枕头下面的两 百多块钱一分没剩;温伯倒没丢多少现金,只是柜子里的一块老牌西铁城机械手表 和一副纯银手镯没了。手镯还是老伴留下的东西,虽不太贵重,可那也是个念想, 老伴说是将来要传给孙媳妇戴的。因为有了上回丢钱的事,他反倒显得很平静,只 是无奈地靠在沙发上连连叹气,后悔自己粗心大意,临走前没把家门反锁好。后来 他思前想后,觉得事情不能再隐瞒,才一五一十把上次丢钱的事跟小荷统统讲了。 小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此刻凌乱不堪的房间,教她根本无法逃避残酷的 事实,她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就像她外出务工这两年对家中的弟弟同样一 无所知。 后来温伯起身,准备收拾地上那些杂乱无章的东西。小荷突然叫了一声,别动! 要不还是报案吧……她的话像猛然掷在沉默空气中的一枚炸弹,温伯不由得打了个 激灵。 不成——那样你弟弟就毁了!他几乎一字一顿地说。 活该,谁叫他游手好闲不学好,做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呢?她的情绪异常激动。 我咋会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弟弟,爹妈要是知道了,非被他活活气死! 温伯沉吟了片刻说,不管咋说,到底还是个孩子,他不懂事,咱们不能再把他 往绝路上逼啊。 那咋办呀?总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这么折腾下去?小荷急得直抹眼泪。 温伯去卫生间拿来一条擦脸毛巾递给她,劝她说现在关键是先找着人,万一他 到外面继续胡逞,麻烦可就大了。小荷茫然无措地说,城里这么大,到哪找他去? 他发现这双平时很爱笑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忧郁。于是,他又一再给她宽心,说兴许 过两天你弟弟还回来,到时候我们一定想办法把他稳住,再好好劝他改邪归正。 这天晚上,小荷下班回来告诉温伯,经理正式通知大伙,餐厅已为姐妹们重新 租到了集体宿舍,再过两天就可以搬过去住了。 温伯听后顿时慌了神,你真的要搬走啊? 小荷说,老伯放心吧,你想吃啥随时打个电话,我会按时按顿送过来的。 温伯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荷说,真的很抱歉,没想到给老伯家里添了那么多麻烦,那三千块我以后一 定会还的。 温伯说,你这说的是啥傻话,再这么说我可多心了! 小荷说,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也不能总住在你家里呀,我知道其实你也 有自己的难处……往后闲了,我会常来看望老伯的。 温伯心里乱糟糟的,忽然间长满了杂草一般,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半晌静默无 语。 小荷转过身默默地走回房间,轻轻掩上房门,瘫软着倒在床上,和衣静卧。她 在黑暗里久久凝视着窗外,点点泪光中仿佛又看到了去年秋天的那个宁静的傍晚。 那天街道两旁树叶金黄耀眼,行人如织穿梭往来,她身上披了条鲜红鲜红的绶带, 仿佛一个光彩照人的新娘子,后来她在人群中看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先生迎面缓缓 走来。 当时,她完全是带着餐厅的任务站在街边的,经理说每拉来一个办月卡的食客, 就可以拿到一点提成,谁拉得越多拿的就越多。此时此刻,那点儿所谓的奖金显得 微不足道,甚至连想一想都感到龌龊,教人内疚,她忽然开始厌恶城里这种人和人 之间的关系。她似乎更在乎自己内心的感受,更在乎在这个老人家里的点点滴滴, 也更在乎这份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暖暖情意。有时她真想永远这样住下去,就像她 是温伯的亲闺女那样,时不时可以搀着老人的手臂,去公园散散步听听戏;可更多 时候,她又莫名地感到害怕,因为她知道自己终究是要离开这座原本就不属于她的 城市。现在她不得不当机立断,弟弟的所作所为已经教人无法容忍,再这样不明不 白住下去,注定会更深地伤害到别人。 而在隔壁的房间里,温伯很晚很晚才迷糊着,但很快就被噩梦紧紧纠缠。他好 像接到一个陌生男子的电话,让他立刻筹好五万块钱,到一个偏僻的工地见面,还 说要是他不听招呼胡来的话,以后就再也别想见到小荷了…… 一早出门前,温伯好像还没有起床的迹象。小荷就把她熬好的小米稀饭盛出来 搁在桌子上,上面倒扣了只碟子,锅里的馒头也馏好了,冒着白汽,看上去暄腾腾 的。小荷自己只掰开吃了半拉,又喝了几口稀饭便匆匆去上班。将要走到小区门口 时,远远就见一个挺胖的男子站在那里,似乎正朝小区方向左顾右盼个不停,她觉 得有几分面熟,赶紧垂下头继续走。哪知胖男子却径直朝她迎来,想躲开已经来不 及了。 小荷,我天一亮就在这等你了,我有一肚子话想跟你说。她不必抬头就知道对 方是谁了,在她周围只有大厨的声音才这么厚实,还因为他人胖的缘故,说话时总 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 我要赶着去上班。小荷说话时加快了脚步。 你别老躲着我,我就说几句话,耽误不了多长时间。对方跟他并肩而行。 小荷一点儿也不想说话,只是越发放快了脚步。 大厨就跟着她一路小跑起来。小荷,别这样成不?以前咱俩在一起有说有笑多 好,你咋说翻脸就翻脸?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搭理人? 小荷想了想,突然止住脚步,看着大厨那张愁容不展的胖脸说道,你没得罪过 我,我也不想翻脸,只是咱们不合适,我不想叫人家戳我的脊梁骨! 大厨说,别听他们背地里说三道四的,其实我早打算跟老婆离婚了,只要你乐 意,往后我一定好好待你!不瞒你说,这些年我偷偷存了点钱,眼看够买一套二手 房了,到时候咱俩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小荷根本不想听他说这些,掉转头快步往前跑。 你别急着走嘛,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小荷……等等我!大厨突然从后面跑上来, 一把抓住了小荷的胳膊。 小荷疼得尖叫了一声。你松开手,这像个什么样子! 你就那么讨厌我啊,我就不信我还比不上一个老头子?真的奇了怪了,你跟谁 好不行,天底下的小伙子又没死光,咋偏偏跟那么一个老棺材瓤子成天黏糊在一起! 你、你、你混蛋,我不许你胡说八道! 你就别假装了,人家老头的儿子儿媳前些天都来餐厅告你的状了,你知道最近 大伙私下里怎么议论你的?我都羞得说不出口……他们说你跟那个老家伙睡了! 小荷怔住了,简直目瞪口呆。大厨最后那句话简直像尖刀一样,深深刺痛了她。 她忽然觉得这个早晨太残忍了,这感觉刚才在厨房里帮温伯悉心准备早餐时曾涌上 心头,让她热泪盈眶,她想也许那是她为老人亲手做的最后一顿早餐了。此刻,太 阳虽然像往常一样红扑扑地挂在东边,可她的身体却感到一阵凉意袭来,她被包括 大厨在内的那些同事劈头盖脸掴了耳光,而且还是在大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眼 泪不争气地纷纷出来解围,一发不可收拾,可它们除了让她变得更加脆弱、更加渺 小、更加无足轻重外,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用场。 老头怎么了?人家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再说,我乐意跟谁在一起,就跟谁 在一起!你们谁都管不着! 她猛地奋力甩开了那只汗津津的胖手。这只油腻腻的大手曾亲自教她怎么做好 一道道可口的菜肴,还时不时送些礼物给她,那时的她感到心满意足,也打心眼里 感激对方。而此时这只手对于她来说,就像冷冰冰的手铐,它只想牢牢地铐住她, 左右她,说服她,甚至羞辱她,好让她从此俯首帖耳。小荷最后像是冲大厨笑了一 下,只不过那笑容凄凉得教她自己都害怕,然后,她跟发了疯一般,猛然间撇下大 厨,头也不回地在街道上飞奔起来。 整整一天,她都没去餐厅上班。世界突然变得空落落的,她觉得自己跟行尸走 肉差不多少,只是漫无目的地一味游走下去,穿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挤过一群人 又一群人,那些陌生人的身体像湍急的河水,来来回回冲刷着无助而又孤单的她。 除了盲目不停地走啊,走啊,她再也想不出有什么事可做,值得去做。这个城市在 她迷茫忧伤的双眼中显得大而无当,有些恐怖,并毫无意义。曾经无数次,她都盼 望着有朝一日轻闲下来,一定要上街美美地转上一整天,去去万达、转转沃尔玛、 尝尝肯德基的汉堡和炸薯条,如果时间容许,她还要去趟水上儿童乐园,听说那里 有很刺激的过山车。餐厅一个姐妹跟男朋友玩过一次,说当时心儿都蹦出腔子外了, 她想象不出那是种啥滋味。现在,她什么也不想了,跟丢了魂似的,从清晨走到晌 午,又从晌午走到黄昏,不想吃也不想喝。直到夜色将身边的街道渐次吞没,城市 被阑珊灯火重新伪装得光怪陆离,她终于又踟蹰在温伯家楼下了。 这一日无谓的游荡,是她进城以来绝无仅有的一次,此刻,所有的恼火、愤慨、 屈辱和眼泪,似乎全都被一种叫做牵挂的东西所覆盖。小区里的楼房、甬道、绿篱、 花草乃至每一缕细微的空气,于她来说都已经非常熟悉了,与其说是走投无路,倒 不如说是心向往之。可是,人一旦站在这里,内心又开始起伏难平了。就在她犹豫 之际,突然一阵惊心动魄地警报声呜呜在黑暗里拉响,接着一辆急救车径直驶进小 区里来,汽车拐了个弯停在她站着的那条甬道上。车门呼啦被打开,两名身着白大 褂的医务人员从里面跳出来,肩上挎着四方的医药箱,他们辨别了一下方向,便迅 速朝她每天都要进出的那个单元楼门走去…… 她下意识地抬头朝楼上望去,温伯家的客厅和老人的那间卧室全都亮着灯,只 是阳台的灯没有亮,通常她上晚班都回来得很晚,温伯会将阳台的那盏小灯开着, 像是随时告诉她家里有人呢,因为老人有时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会不由自 主打个盹儿。此时,她发现温伯卧室的窗户上开始晃动着人影,一个,两个,三个, 起起落落,晃得很厉害。她的心也开始晃晃荡荡,随即又被抽紧了似的,她竭力回 想早晨出门时的情形,自己搬过来住以后,温伯好像很少睡过懒觉,唯独今天有些 反常。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了,心儿像是蹦到胸腔子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