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古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女人给他泡了茶,又拿出一些花生瓜子,与平常的 家庭主妇接待客人没什么两样。老古那深度的镜片里放出怪怪的光,他对眼前这个 女人怀着疑问,晏家院子里的女人,那基本上是深藏在暗处的婊子,但她怎么看也 不像。女人看着老古的神色,就笑了。她很坦率地告诉老古,此处的确是晏家院子, 但自己不是干那个事情的。她指着屋里的一个小木柜说,我是靠这个为生。老古一 看,木柜上面整齐摆放着几排香烟,木柜下面有四个小轮子。这是街上那些卖香烟 的小贩常用的,方便,可以四处推着卖,也可以固定在一处地方卖。老古突然想起 了什么,说,你就是……女人笑着说,那天在巷子口,就看到了你。老古哦一声, 说,原来是你。 老古浑身松懈下来。他刚才一路蒙蒙眬眬走进来,嫖客这二个字,野鬼一样跟 着他。只要走进了这个地方,即使没有被派出所捉住,一辈子就成了永远的嫖客。 起码,自己承认自己是嫖客了。既然女人说她不是干那个事情的,就是走进了这个 地方,也不应该算一个嫖客吧? 他马上就联想到,在这么一个黑黑的夜里,在这么一间屋子里,四面散发着家 的气息,可女人为什么是孤身一人呢? 女人坐到他的对面。她看他的目光隐约有些饥渴。老古剥着花生喝着茶,觉得 今夜自己遇到了一件难以言表的荒唐事情。他向来把不太对劲的事叫作荒唐。梅山 城这几年出现的新闻,不是杀人强奸,就是偷情养汉,或者潜入晏家院子秘密行动, 他统称为荒唐。 轮到自己荒唐了。他想。 女人开口说话了。女人应该是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遇上老古,满心的高兴怎 么也掩藏不了。 她告诉老古,她名叫王月梅,是个寡妇,三年前从乡下嫁到城里来的,结婚不 到一年,丈夫就暴病而亡。她和丈夫没有生下后代。本来想再回到乡下去,但好不 容易做了城里人,就在此定下来。 王月梅说,以前在乡下,做梦都想做一个城里人,没想到是现在这个样子。老 古说,城里人有什么好,还是乡下人好。王月梅说,城里人不用种稻谷也有得吃, 要是有一只国家饭碗就还好些。你是端国家饭碗的人吧?老古脸上掠过一丝笑,说, 国家饭碗也是一只饭碗。王月梅立即摇头,说乡下人的饭碗是土饭碗,城里人的饭 碗是铁饭碗,国家饭碗那才是响当当的金饭碗。她一边说一边在空中画一个圈。 王月梅的话多起来。她说丈夫死去之后,在一般人眼里,寡妇门前是非多。一 个寡妇,不到三十岁,你不去找是非,人家偏找你的空子来钻。幸亏自己住的地方 是晏家院子,除了一些来干那个事的人,几乎没人到她这里来。这房子是丈夫留下 来的祖业,她没有租出去。而院子四周的房屋,全部被人租了出去,租给各种来路 不同的妹子。妹子白天一般在家睡觉,到了夜里,就接客。妹子接客的手段蛮高明, 互相换着地点接客。比方说今夜在南边这一扇房子里面,明天夜里就换到北面的房 子。而且,干完那个事,又另外换地方睡觉,让派出所的人摸不清方向。一般来说, 妹子价钱收得贵,嫖客们也都舍得,嫖一回,那些端国家饭碗的,没有半个月的工 资对付不了。偌大一个晏家院子,就她王月梅不靠赚那种钱为生。她在街上摆一个 小烟摊足够为生了。 王月梅对老古说,自己住的这几间屋子在东边,极少有人从这个方向进来,你 这个端国家饭碗的一定是乱走,才到了这里。老古想起刚才走八卦图的感觉,笑。 女人拿了酒出来,走到灶台边,准备炒两个下酒菜,让老古慢慢享用。老古心 里冒出一股久违的温暖。作为一个男人,还是老娘在世时,每次回乡下老家,老娘 又是温酒又是炒菜的。但老古婉言说今夜不太想喝酒,等下次再来喝。王月梅就那 么站在灶台边,说,三年了,你是第一个走到这屋子里来的男人。老古哦了一声, 没有说话。 这屋子有两层。王月梅夜里睡楼上。寂静得可以让鬼四处活动。有时碰上派出 所搜查,她必须配合。派出所的人总是不太信任她,有人怀疑她是个鸨母,专门为 妹子提供服务场所。她感到一种侮辱,却无力争辩。也确实有妹子来过她这里,说 只要她提供方便,钱给她一半。她谢绝了。她这窝身之所可以让鬼来去,却不能让 婊子来去。她白天在街上卖烟,坐在小烟摊旁,听一些男人说话。这些男人不晓得 晏家院子在何方。他们彼此口气中满含嘲笑,却同样也透出神秘之色。有的人还开 着玩笑,只要到那里面去快活一回,就是死了也合算。还有的人说即使被派出所抓 去也合算。她在一旁听着,心里暗笑,晏家院子又不像百货公司那样挂着牌子的, 就是走进去了,你们也不认得。她笑自己上一世做错了哪桩事,住到了这么个地方。 夜里寂寞难耐时,她就起床。她平时喜欢把一些空烟盒捡回家。她卖烟,时间稍长, 对那种香烟味产生了依赖。特别到了夜里,失眠,她一定得玩玩香烟盒才能入睡。 她从米缸里抓一把米,放到桌上。然后,坐下来,一手拿着空烟盒,一手捏一粒米 上来,将这粒米轻轻投到烟盒里面。就如此一粒一粒的,直到那一把米投完为止。 这院子四周,肉欲像鬼火一样在夜里闪着森森的光。她,一个寡妇,在夜里与无声 的欲望厮守着。有时,她真希望丈夫这个亡魂活过来,同床共枕。这木板楼不比水 泥房屋,到了夜里,轻微的响动都有可能被隔壁人听到。人家与人家隔着木板墙, 夜里,妹子嫖客的举动再隐秘,也会传过来丝丝缕缕。起初,她很不自在,心跳得 厉害,好像自己用耳朵听这个,一样变得脏了。她为此用相当痛苦的方式惩罚自己, 每听到隔壁的声音,就用指甲往腿上狠狠掐一把。时间稍长,她就笑自己,又不是 你主动叫这些男女干脏事的,何必让自己受皮肉之苦。慢慢地,隔壁那些细若游丝 的声音不那么令她恐惧了,相反,如果连这点微弱的声音也消逝了,那她就真正成 了守着这院子的孤魂野鬼。 她每天夜里梦魇甚密。可梦来梦去,除了男人,还是男人。有一次,不晓得是 梦,还是幻觉,她和一个男人竟然在没有来由的情况下发生了那件事情。几年了, 天地良心,她快忘却床第之事。可梦里的这一瞬来得太突然,又不容她抵御,水漫 金山,淹没了她。直至梦魇离去,她仿佛被什么妖怪强奸了一番,那滋味久久盘在 心头。她哭。 难熬的夜。 今夜,老古出现了,是她主动唤他进屋的。这屋子缺男人的阳气有三年了。老 古带了进来。这个男人有点仓促,有点神色慌慌,嫖客没做成,倒也未必是坏事。 她想。 这天夜里,她和老古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聊一些家常,扯一些闲话。老古晓得 了她的姓名,她晓得了老古的姓名。但老古不敢久待,不到九点,就走了。不过, 她告诉老古下次必须从东边进来。东边靠近樟树街,沿着樟树饭店旁的巷子,往左, 再往右,再往左,就进来了。不要东拐西拐乱走,不然就真成了嫖客。老古尴尬地 笑着,因为他早已晓得从哪个方向进来。他听得出,这个名叫王月梅的女人希望他 还来。他当然怀着偷鸡不成的鬼胎,但想一想,今夜没有做成嫖客,真是难以说清 楚的。 进了晏家院子,竟没有做成嫖客,哼哼。老古出来的时候,就这么自嘲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