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王月梅明显把家中修饰了一番。老古感到有点新房的味道。楼上的木墙以前糊 的是旧报纸,现在,四壁都贴了色彩鲜艳的画,全是电影里的明星。画上的一个女 明星穿着大胆,那一对乳房,隐一半,突一半出来,坚挺得有点夸张。床单被子枕 巾皆换了新的,枕巾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床下一只洗澡的大木盆好像用桐油新刷 过了一遍。 老古怔怔看着这些物什,脸上竟现出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腼腆。 王月梅说,自从你带进了阳气,这屋里就亮了。 老古真不晓得自己阳气到底有多足,不过,月梅这样说,是她天天需要男人的 阳气来陪着吧? 老古说,进巷子时我怕,进了你这屋子,我倒不怕了。 月梅说,我去泡一壶滚水,给你洗澡。老古想到了床下的木盆,点了点头。 梅山自古流传下来的风俗,男女新婚之夜,必须在一只木盆里双双沐浴一番, 然后才圆房。这些年,此风俗淡化了。 月梅去楼下泡开水,又把闩死的门查看一遍,提壶上楼。 满满一盆水。老古伸手摸摸,说,烫。月梅马上掺几瓢凉水,问,还烫么?老 古又摸摸,说不烫了。 老古脱了衣服,坐到盆里。月梅也脱了衣服,坐进来。 月梅用手温情地摸了一下老古瘦瘦的胸膛,几乎没有肉。然后,她手拿毛巾, 一下一下给老古搓身。毛巾上面的水随着这节奏,提上来,又落下去,在老古心里, 简直是最美妙的音乐。 月梅,你蛮好。老古说。 你也蛮好。你不好,我会给你洗澡? 老古就在盆里箍紧了月梅。月梅轻声说,盆太小,到床上去。 这一次,一切都变得很轻了,很细微了,屋中人生怕惊扰四周的世界,也生怕 四周的一切惊扰自己。尽管欲望的火焰依旧旺盛。 经过了这一夜,老古也好,月梅也好,都感到真正圆了房,成了没有打结婚证 的夫妻。到这一步,不算夫妻算什么? 这之后,老古完全着魔,天天准时而来,定时而去。俩人像度蜜月,又没人来 干扰,幸福的滋味,就各自在心里咀嚼。因为这种幸福,使月梅忘记了自己是住在 晏家院子。她彻底放松了警惕,虽然每次照样把两个闩插死。老古也放松了警惕。 他把进派出所的事抛到九霄云外。这里安全,舒服,只有销魂,只有幸福,除此之 外,他还担心什么呢? 这期间,也出了一点小意外。 这天夜里,俩人正准备上楼,响起了敲门声。老古自然是心跳加速。王月梅壮 胆提高了声音,问:谁?门外竟是一个妹子的声音:我。月梅又追问:什么事?妹 子说,你开门我就会告诉你。 月梅拉开二个闩,再慢慢把门开了一半。 妹子像小泥鳅一样钻了进来。 妹子说,嫂嫂,想借你楼上用一用。 月梅一听就火冒三丈,她晓得妹子的意思。她还是压着没发作,说,这屋里的 东西你都可以借,就是屋子不能借给你。妹子笑笑说,又不亏你,会给钱。如果不 是隔壁太挤,我根本不想麻烦嫂嫂的,帮个忙,如何?月梅说,什么忙都可以帮, 就是这个不行。妹子见她不买账,就翻了脸,说,你以为你蛮清白,还不照常搞一 个男的在屋里,男的还没给钱吧?千万莫吃亏,要给了钱才让他搞。妹子的嘴比刀 子还锋利,刺向月梅。月梅气得要死,顺手抓起桌上一个瓷杯,要砸妹子。老古抓 住她的手。妹子见她这样,忙走了出去。说,好,你有本事。 后面的几夜,尽管俩人如胶似漆,可还是遭到了报复。当然,这报复比较轻微。 当俩人进入太虚之境,木板墙就凶狠地响了几下,接着,飘过来几声尖酸的骂:臭 娼妇,快活吧?你一样喜欢那几个臭钱,何必装得像个良家妇女! 碰上这些妹子,真是撞到了鬼。 木墙还被她们用刀子戳了二个眼。这二刀正好戳在画上,把女影星二粒黑眼珠 子戳没了。月梅只好买了一张新画,再贴在那里。 不过,几夜过去,还是安静了。 老古说,月梅,你住这里真是有意思。月梅说,这些妹子还算有良心,没一把 火烧了我这屋子,就算她们积德了。老古心里不禁又念一句:我的佛祖爷爷! 俩人一致感到这里完全是个幸福的孤岛,或者是保留在烟火尘世的一个洞穴。 可能是上一世俩人同时修了一点点阴德,才有此番相遇。 离幸福越近,离祸也同样不远了。 派出所一直注意着这里。 俩人没料到,上次派出所搜查是敲门,提防还来得及。这一天夜里派出所应该 是得到了举报,就将敲门这道程序省了。派出所踹门而入!踹门有着无穷快感,特 别是抓嫖,这一脚踹上去,里面的人会吓个半死,真是快意无限。 就从踹开门的那一刻起,老古的魂骇得几乎飞走。 派出所的人上楼射箭似的,月梅老古还待在盆里,就被捉了。 进了派出所,严所长第一句话就棒子似的打过来:又是你这个国家干部! 老古感到一盆冷水从头顶骨倒下来,直凉到脚心。民警们在一边帮腔,上次看 黄色录像,这次嫖娼,嘿嘿,国家干部! 在整个问话过程中,老古除了一一回答之外,一直在重复,我没嫖,没嫖,对 天发誓,我没嫖。 派出所把他和王月梅分开问话。王月梅那边,民警问得仔细的是老古给没给钱。 王月梅第一次进派出所,没见过民警发问的阵势,见此恐瞑得哭。民警再怎么问也 还是哭。一民警狠狠叫道,哭个鬼,还好意思哭!月梅这才止住哭。民警问的依旧 是老古给没给钱。王月梅首先说没给,但她经不起七绕八弯的问,就说,给了。她 将那二十六块钱说了出来,说,我替他保管着。问话民警在纸上记了一句,问完话, 民警要她看一下记录,如果认为属实,就签字。王月梅说,我没文化,看不懂。民 警说,我念给你听。民警念到这么一句:他给了你钱吗?答:给了。又问,总共好 多钱?答:二十六块。再问:给钱之前你和他发生了关系吗?答:还没有,还在盆 里,你们就进来了。 最后,王月梅签了字,盖了手模。 手续完毕,问话民警说,那二十六块还在你家中吗?月梅说,在。问话民警就 叫另一个女民警跟月梅去把那二十六块钱取来。月梅答应了。不到四十分钟,钱取 来了,装在一个小布袋里面,整整齐齐。 问王月梅的民警就来到这边,在严所长耳边说了几句。 严所长一拍桌子,说,老古,你还说没嫖,王月梅已承认你给了钱。老古马上 大叫起来,我是给了钱,但不是嫖。严所长冷笑一声,说,给了钱,不叫嫖叫什么 呢?老古变得语无伦次,一下说嫖,一下说没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老古正神经兮兮嚷着,一个民警把那二十六块钱拿到他面前,说,只怕这上面 还有你的指纹呢。老古又没头没脑说一阵,最后,就怀疑起自己:我,可能嫖了? 嫖了吗?他发出一种十分沉闷的哭声。 当然,老古再不愿意,也还是在问话记录上签了字。问完话,老古依旧在怔怔 地说,我没嫖,嫖?没嫖?嫖? 当晚,派出所就去公安局办了拘留手续,把老古送到了拘留所。王月梅没有拘 留,教育一番,放回了家。 拘留一个星期。在拘留所里,老古一直念着嫖或没嫖,白天黑夜都这样。 从拘留所放出来,老古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了巷子里,像在寻找自己的魂 魄。他在巷子里走,没人来管他。月梅照常在巷子口卖烟。见了老古,就喊他的名 字。老古不应,直直的眼睛看她一下,像看陌生人。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还得 靠自己活下去。老古只是她人生中的一道灯影,过去了,就会一天天淡下去。 老吴照常还在棋盘上下着他的残局。老吴的残局虽然像市井月色一样旧了,可 他没有被什么东西破坏掉,仿佛夜色本身,来来去去,平常生活而已。老古呢,他 的人生残局可真是个残局,老天不让他死,却让他癫,而且,在癫的上面飘着二道 淫暗的光:嫖客。 自此,梅山城里又多了一个癫子,嘴里老念着:我是嫖客?没嫖,我没嫖。 这无疑是老古。他在街上走累了,就回到家。他老婆在月光下洗衣服,老古的 衣服和她自己的。 老古在卧室里,点了一根香,檀香,香气悠悠长长散开了。 老古说,没嫖,没嫖。 香气把这两个字也淹没了。这是老古在尘世间看得见的最后一点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