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黄昏时,天上下起了小雨。水电站还没开始送电,陈东风点起一盏油灯,屋里 亮了一些,外面却更黑了。灯光下的父亲,脸色蜡黄,头发蓬乱,胡子也有一寸多 长。母亲死时他太小,一点也记不得人死之际要为其做点什么。别人家死人,除非 出殡,父亲总不让他去看热闹。父亲总说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好看的。陈东风觉得 的确如此,十七八岁的姑娘来到办丧事的人家,不让笑,不让大声说话,不让唱歌, 甚至连鲜艳一点的衣服也不让穿,实在是没有啥好看的。看着父亲的面容,陈东风 总算想到必须马上找—个刺头匠来为父亲整理一下仪表。 陈东风拉开门,在雨中小跑一阵,然后在一座大门前站住,大声叫方豹子。叫 到第四声,方豹子从门缝里钻出来问是谁叫他。等搞淸楚是陈东风后,方豹子便叫 他进来坐坐别在雨里站着,像个大干部一样不肯进小百姓的门。陈东风说,我父亲 不行了,你摸黑帮忙,替我找个剃头匠来。方豹子连忙啊了一声说,我拿把伞就去 找。 陈东风转身刚走几步,方豹子隔壁的门开了。方月的母亲出现在门口,大声问, 东风,你说谁不行了?陈东风说,没有谁,是我父亲。方月的母亲便立即哽咽起来, 不成句地说,这么好的人,才五十多岁,怎么说不行就不行,连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吗?陈东风说,我怀疑他是癌症。方月的母亲这时已哭出声来。 陈东风正不知如何是好,方月的父亲在屋里骂起来,哭你娘的头,你是哭我没 早死是不是?方月的母亲小声分辩说,我是那么狠心的女人吗?方月的父亲说,我 死时你一定不会哭只会笑。方月的母亲说,求求你,别自己咒自己。 人一死万事方休。陈东风听见一处窗户里有人极深奥地叹息。 回到屋里,他顾不上擦去身上的雨水,先去父亲屋里伸手试了试父亲的热息。 他明确感到手掌上有一丝热气在吹拂,这才放心地进到厨房里给自己弄点吃的。天 下雨,松毛针有些发潮,划了三根火柴才将松毛针点着,刚塞进灶膛里,又熄了。 反复两次都没成功,陈东风起身到自己房里,想找一张废纸助燃。无意之中,他又 触到那本《萌芽》,便忍不住翻开,看着夹在516 页和517 页之间的两根长发出神。 外面刮起了风,屋脊被吹得呜呜直响。 陈东风莫名其妙地想着一个问题,县城里也刮大风下大雨吗? 方豹子忽然在外面叫门。陈东风放下手中的书,开了门让他进来。见方豹子身 后无人,他忍不住探头看了看雨夜,然后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剃头匠呢?方豹子 说,我这就去!又说,我是来拿手电筒的。陈东风说,你不是有把新的吗?方豹子 说,我拿着正要出门,被老婆夺了去,说是帮人跑夜路就得用人家的手电筒。她心 疼电池,一年之内涨了三次价。陈东风从枕边拿手电筒时,顺便让手指从《萌芽》 光滑的到面上滑过。 手电筒在方豹子手中晃动一下,射出一道雪白的光柱。方豹子说,是上次同我 一道买的,还是又买了新的?陈东风说,上次买的。方豹子说,你可真会省,我那 婆娘夜里放个屁,也要用手电筒照。 方豹子走后,屋里又变得寂静无声。 陈东风将灶火燃起来,往锅里放了一瓢水,却不知弄点什么吃。想了一阵,才 决定煮一碗面条。他打开后门,摸黑到菜园里掐了几根葱,他抬头看了看,垸里一 片漆黑,只有几处窗户透着昏黄的灯光。面条煮好以后,陈东风来到父亲床前,虽 然明知不会有回答,还是机械地问,爸,你想吃点什么?父亲一个星期以前就水米 不进了,可他仍然要每天问上三次,不如此就觉得心里难受。父亲没有回答。他便 说,你不想吃,那我就先吃了。父亲依然不会回答。 回到厨房,陈东风将面条盛进碗里扒了两下,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便想要点 辣椒酱。打开碗柜,这才想起辣椒酱又吃光了。父亲发病一个月,他已经吃了四瓶 辣椒酱。没有这辣东西,他就吃不下去饭。 陈东风开了门,又去方豹子家。听说是借点辣椒酱,方豹子的媳妇忙说没有, 她说方豹子是个辣椒虫,有事没事总爱弄一口尝尝,就是开一座酱厂也供应不上。 她小声告诉陈东风,隔壁方家有上好的辣椒酱。 陈东风犹豫了一阵,才拿定主意去敲方月娘家的门。 敲了两下,又叫了两声,方月的母亲终于出来了。陈东风不好意思地小声说, 我吃不下饭,想借点辣椒酱开开胃。方月的母亲叹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往里屋 走。这时,方月的父亲在房里问,谁来了?方月的母亲说,隔壁的,借点盐。方月 的父亲哼了一下没有再问。一会儿,方月的母亲抱着几个瓶子走出来,小声说,这 是月儿上次带回来的,两瓶蜂乳你爸能喝就给他喝,不行你就喝了,别把身子耽误 了。辣椒酱是湖南产的,特别辣,可能管的时间长一些。说完,她提r 高嗓门说, 谢什么,- 点盐就别还了。现在不比过去,一匙盐窝什么。 陈东风回到家里,一试那辣椒酱,果然味重,三下两下就将一碗面送进肚子里。 不吃快不行,那辣味叫人受不了。让陈东风简直无暇联想到方月或别的什么。 陈东风将蜂乳拿到父亲房里,对着父亲的耳朵说,这是方姉送给你的蜂乳,你 想尝尝吗?他看见父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又问了一句,你想喝点吗?父亲没有 做声。陈东风用汤匙装了一点蜂乳,送到父亲嘴边。然而,父亲双唇紧闭,任凭蜂 乳在脸上缓缓流过。 蜂乳的流淌很慢。陈东风用舌头在汤匙上舔了舔,一股清甜立即融进全身。他 忽然想到,方月结婚三年了,怎么还没有生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