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剃头匠来之前,陈东风在父亲的床前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油灯里的油快烧干 了,在窗外的风声暂时停歇的瞬间,发出一种咝咝的声音,极像是父亲在轻轻地叹 息。陈东风很愿意这是父亲的声音,他已有十个小时没有分辨出从父亲的生命中发 出的声音或动静了。高空风继续猛烈地刮着,一阵一阵的,能清楚地听见它是从荒 凉的山冈上向垸里扑过来的,像千军万马冲过来一样的脚步声。开始时很急促很尖 锐,但很快就有一个停顿,这是因为它们从山冈上猛刮过来时,顺坡而下冲得太快, 一下子栽到山下的河床中,不得不翻过身打个回旋,让风头重新昂起来。随后的声 音就比较平缓,几百亩的田野上,庄稼长得正旺,绿油油柔软地铺在风的身子下面, 颇像男女交合那样,激荡酣畅又充满柔情蜜意。几年前,一到刮风的季节,父亲便 媳了灯,和衣偎在床头,整夜整夜地听着这生命流淌的声音,每当听到这一节时, 父亲总是反反复复轻轻唤着两个字:玫一瑰。陈东风并没有把握确定父亲唤的就是 这两个字,他觉得也许是另外两个字:梅——桂。如果是后两个字,他相信这一定 是女人的名字。果真如此,陈东风又有拿不准的了,它究竟是一个叫梅桂的女人的 名字,还是一个叫梅、一个叫桂,两个女人的名字?母亲的名字里面是有一个梅, 那么桂字又是谁的呢?垸里那些与父亲年纪般配的女人,下辈人很少晓得她们的名 字。吹过了那一大片田野,风声忽地一下就没有了,因为它们到达了垸前的一道黄 土岗。黄土岗像跷跷板一样,一下子将风撩向高处,待再落下来时,刚好擦过垸里 人家的瓦脊,呜呜地干巴巴叫上一阵,却怎么也落不到地上。 现在,风又开始从山冈上往下冲了。 电还没有来。外面很黑,像是一个揭不破的谜语。风是小孩,猜了半夜还没猜 出来,便急得哇哇乱叫,既是撒娇,又是耍赖。 黑夜之中究竟藏着多少秘密,垸子一概不顾不管,只顾在风声中呼呼酣睡。 陈东风终于让身子动了一下,他将父亲的旱烟管添了一撮烟丝,然后放到父亲 的鼻尖下面。他说,这是上好的烟丝,别舍不得抽。房子已经盖好了,娶媳妇的事 我自己想办法。过了—会儿,陈东风将烟管拿回来,磕下烟丝,换上一锅新的。他 一锅锅地换下去,一直换到第十锅。父亲倒床不起后,总是抽够十锅就歇下来。 这时,电灯唰地一下亮了。垸里忽然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随之又安静下来。 陈东风下意识地欲吹灭油灯,又猛地止住,回头看看父亲,心里忍不住阵阵酸楚。 家里有人病重,屋里的灯是不能吹灭的。父亲刚病倒时,还满怀信心地说,最多三 五天就能好,连药也不用吃,回头种完这一季茯苓,他就张罗给儿子娶媳妇,明年 这个时候他就有孙子抱了。到了第五天父亲硬是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上到后山,将 茯苓地四周的排水沟疏通一遍。这是他最后一次劳动。父亲拄着锄头一边大口喘气, 一边对陈东风说,人活着就要劳动,能劳动才能说是活着。父亲一生中没有懒过一 天,能说出的经验却只有一句话。这句话也的确像是父亲在作自我总结。一回到家 里,父亲如同耗尽所有精力一样,再也没有离开枕头,站到地上。 方豹子终于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大声咋呼,这路又远又难走,两节新电池都快 用光了。方豹子将手电筒朝墙角上照了照,果然只有一点暗红光亮。 剃头匠在门外收了雨伞,往里走时,方豹子介绍说,师傅姓马,住在岗那边, 离这儿有十几里路。 陈东风忙给他俩递烟倒茶。剃头匠到里屋看了一眼,回头吩咐陈东风烧一锅热 水。陈东风连忙照办。他蹲在灶后面,方豹子凑过来说这剃头匠如何的难请,他先 跑了两家,那两个剃头匠都不肯来,任凭方豹子怎么说没问题,人一时半刻死不了, 只是病久了样子难看,才想将胡子头发剃一剃,理一理。剃头匠却认定这么晚来请, 肯定是人已不行了,他们不会上当受蒙蔽。方豹子无奈只好跑第三家,马师傅开始 也不肯来,他倒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年纪大了,外面又在刮风下雨,恐怕路上摔 跌。后来,方豹子说出了陈东风父亲的名字,剃头匠吃了一惊,说陈老小那么好的 一个人,才五十多岁,怎么这样快就要走呢!他一边答应来,一边说,换了别人哪 怕县长省长他也不剃这个头。方豹子说,可见你父亲口碑极好,你也大方一点,回 头完事时,多给他一些工钱。 陈东风点头时,刺头匠踱了进来问,老小初起病时,请医生看了没有?陈东风 说,一开始就请镇上的医生看了,说是风寒,就没当回事。后来病重了抬到县里, 一下子就变成了癌症。剃头匠问,确诊了没有?陈东风说,没有,只照了—下B 超, B 超说是的,肺上有一大块阴影。医生让做进一步检查,父亲不让,说他自己晓得, 肺是叫烟熏的。医生也没勉强,说是癌症,确不确诊都是死,不是癌症,确不确诊 都死不了。于是就回来了。 方豹子不想听他们说话,在一旁打瞌睡。 见水已烧热,剃头匠用脚尖将方豹子弄醒,让他给陈东风帮忙。陈东风将热水 到脸盆端进房里。剃头匠正在往外拿刀剪和推子,并要方豹子用被子将陈东风的父 亲上身垫高一些。 父亲身子很沉,凉凉的。陈东风倒没事,方豹子乍一接触时,双手像摸着蛇一 样缩回去。 剃头匠拿着刀子伸到病人面前比试了一下,说,没事,还能照见影子呢!陈东 风和方豹子果然都从那镜面一样的刀片上看见了人影。 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才将陈东风的父亲摆好姿势。剃头匠走拢去,从口袋掏出几 张纸钱,塞进陈东风父亲的口袋里。方豹子要拦他,说人还没断气,怎么能给纸钱 呢!剃头匠说,万一一边做时一边就断气了呢?方豹子还想说话,陈东风没让他再 说下去。 放好纸钱,剃头匠冲着病人说,陈老小,好兄弟,待会儿我要是手重了,不小 心让刀子割着你,可别怪我。你这活儿难做呀,你要的是一劳永逸,这次做了要管 永生永世。而且,你福气高,躺在床上不动,我这个下贱人要爬上爬下地照应你。 往常你只是坐着,因为你的福气到了,我也只好认了。可我是六十多岁的人,比你 整整大十岁,从年纪上看,我也不会有意得罪你,扎一下,碰一下,你宰相肚里能 撑船,多包容老伙计一点。说完话,剃头匠爬上床去,半趴半蹲地摆好姿势,陈东 风和方豹子伸出双手,分别支住他的腋窝和腰肢。 推子一下一下地咔嚓作响,剃头匠不停地同陈东风的父亲说着话。他说,老小 哇老小,你这一生就这么个坏脾气,不爱理发剃头。那一年在西河水库工地上,你 当突击队队长,手下三十多人,全学着你,三个月不登我的门,一个个长得像是八 十岁的老头子,胡须头发真能一把抓,你当时说的一句话全县的人都晓得,你说大 坝不修好就不找剃头俺。梅兰芳蓄须明志为抗日,你蓄须只是想多干点活。可现在 的人,一个星期上一次发廊,搞得油头粉面的,就是没心思干活劳动。我的几个徒 弟,在城里开发廊都发了财。可是,我査遍了古书,古人中从没有过剃头匠能发财 的。说实话,过去剃光头的人能干活,可现在路上跑的那些青皮光头都不是正经人, 还有那些头发弄得像女人的男人,那种模样,哪会在干活上下功夫呢? 剃头匠换上剪子继续说,那一次,北京来人要拍你们突击队的电影,指挥部命 令你们将头发和胡须剪短。结果三十多人都要剃成光头,要不是领导发现得早,阻 止得及时,我可真要发一笔小财。虽然你们都留了半寸长的头发,可我还是将从你 们头上剪下来的头发拿去卖了五块多钱。现在五元钱不值什么,那时可是了不起的 收人,我用这五元钱给小儿子找了一个好媳妇。 剃头匠又将剪子换成刀子,嘴里依然没有停。他说,哎呀,当官的不喜欢大家 说今不如昔,可这个今就是不如那个昔。当年你那么拼命地干,心里图的什么?就 图那个披红戴花,开会坐在台上。西河水库大坝那么高,那么长,几个月时间就修 成了。餐餐半斤米饭一吃,上了工地人就像老虎豹子一样,板车上的土堆成山,仍 然拉着跑得飞。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那才叫火热的劳动。现在这叫什么景象?四 处冷冷清清,庄稼越种越瘦,田地越耕越硬,年轻男人成年累月在外面浪荡,种田 的不是女人就是老人,谁会骗人骗钱谁当劳动模范。老小呀,这样下去,我们的人 种真要退化哟!前两年有个顺口溜:责任制,好虽好,就是钱眼太大了,都想躺着 当财主,梢神蔫了不得了。我晓得这是你编的,可没有出卖你,上头问过我,我跟 他们胡扯,说这诗写得挺押韵,一定是大诗人创作的。 剃头匠突然停住不说,他用剃刀反复照了几下,深深地吸口气,再长长地吐出 来。他飞快地在眼前的那张脸上刮了十几下,再用手指在下巴等处试了试,然后示 意好了。陈东风和方豹子将陈东风的父亲摆正位置在枕头上放好。剃头匠收拾工具, 走到床前轻轻鞠一躬,嘴里说,陈老小,好兄弟,你走好,见着弟媳妇代我问候一 声。 方豹子一脸狐疑地问,马师傅,他不行了吗?剃头匠点点头。方豹子又问,你 那刀子照不见他的人影了?剃头匠将剃刀递给方豹子说,你们自己看吧。方豹子看 了半天,然后将剃刀递给陈东风。陈东风反复照了几遍,果然已照不见父亲的人影 了。剃头匠说,你父亲的魂已经走了。 —切都在意料之中,陈东风沉默了一阵,转身到厨房给剃头匠和方豹子做了些 吃的。 方豹子忍不住好奇,问剃头匠哪里弄来这么个宝物,可以照见生死。剃头匠说 是一个和尚送给他的,那时他才十八岁,有一天路过一座庙,一个瘌痢和尚要他帮 忙剃个头。剃头匠答应了。和尚头上的瘌痢又腥乂臭,他恶心吐了几次,才将那些 长在瘌痢缝里的稀疏的头发刮干净。和尚没有给钱,却给了他这把剃刀。他用了几 十年,一直以为是一把普通刀,只不过钢火好一些,这个秘密他也是前十年才偶然 发现。说着话,剃头匠深深地看了方豹子一眼。 吃罢饭,剃头匠要回去,方豹子要送他,剃头匠不肯,还开玩笑说他是不是想 抢自己包里的剃刀。方豹子一下子脸红了,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剃头匠也不恼,笑 一笑后,径直走出门去。 外面仍是风雨交加。 剃头匠在黑暗中叫了一声陈东风。 陈东风知是有事,连忙跟了去。 剃头匠小声说,方豹子近期内必定有灾,搞不好会是杀身之祸,我注意到他映 在刀面上的人影,四周都是毛毛的,很模糊。你找机会提醒一下他。这话吓得陈东 风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回屋时,方豹子问怎么回事。陈东风含糊地说,马师傅说他刚才那话不礼貌, 请你多包涵。方豹子说,这还差不多,不然我说不定会真的动手抢了。 陈东风让方豹子回屋休息。方豹子朝门口走了几步,陈东风又叫住他,问他相 不相信剃头匠刚才说的那番话。方豹子想了一阵仍表示不相信,他认为不管什么匠 人,几十年一贯制地做到老,身上就有股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