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经过一番修剪,父亲的面容显得从容起來。陈东风将旱烟管添上烟丝让父亲嗔 过后,决定打个盹。过去他一直觉得独子好,没有人来同他争抢家里的东西,到这 时他才发现哪怕有半个兄弟姐妹也是天大的幸福。从父亲病危起,他一直守在床前, 不敢有半点闪失。非要暂时离开,也是三下两下将要做的做了就赶紧回来,他怕父 亲断气时自己不在跟前,那样父亲会觉得孤单的,周围的人也会骂他,哪怕别的做 得再好也没有用。如果他有亲人,相互替换一下,遇事也有个商量。不是亲人的人 可以帮忙,病床前守夜非他不可,垸里所有的老人都叮嘱过他,夜里好生守护着度 里的灯盘,别让它媳了。 陈东风给油灯添满油,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眼皮一合就睡着了。 外面风小了,雨却大起来。 垸里的公鸡此起彼伏地叫了好几遍。 陈东风没有做梦,天快亮时,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嘴里连连叫着,爸,爸 爸!睁开眼睛时,分明看见一个壮实的男人在父亲床前飘然而过,无声无息地走向 房门。房门是关着的,但那人却一点阻挡也没有,随随便便地走了出去。那人肩上 扛着一把锄头,一件蓑衣松松垮跨地披在身上,手里傘着一只箩筐。陈东风怔了怔, 连忙扑到父亲床前,伸手去试那箅息。那鼻息如游丝般似断非断,让人判断不准。 陈东风将手塞进父亲的怀里,正要试试那心窝是否还是热的,窗外强光一闪,电灯 猛地发出一片惨白的光芒后,叭地一下熄了,跟着一声巨雷从天而降,炸得屋子窸 窣直响。屋一下子暗起来,油灯上的火苗昏昏地战栗不止。外面的风并没有吹进来, 陈东风还是站起来,将半掩着的窗户牢牢关上。 灯光照耀下的父亲,发青的面孔有些恐怖。陈东风几乎要拉开房门逃出去,他 趴在门上,太想将门闩抽开,最终还是忍住了。不知为什么,他掉了几滴眼泪。他 一边掉眼泪一边转过身来,目光在无意中碰上柜顶的一卷纸。陈东风想起来,那是 拆旧屋盖新屋时,从旧屋墙上揭下来的奖状。新屋盖起来后,他嫌这些东西又旧又 脏就没有重新粘贴在墙上。父亲似乎也将它们忘了,一直没提这些奖状,甚至从搁 到柜顶上的时候起,就没再动过它们。 陈东风将奖状取下来,解开捆着的那根线。烟熏火燎几十年,多数奖状都已经 发黑,但上面的字迹没有一个认不出来。他一张张地摊开来看,最早的一张竞是合 作化时期的。陈东风默默一算,父亲获得第一张劳模奖状时,只有十五岁。奖状上 盖的是县人民政府的大印。父亲不止一次对他说,一九五几年和一九六几年的劳动 模范是何等的光荣啊,那时候,大家是多么的热爱劳动,多么愿意为建设新中国出 力呀!陈东风望着这旧奖状,朦朦耽胧地感觉到这些话的含义。对他来说,这样的 感觉是平生第一次。 外面的雷电仍在响一阵,停一阵。陈东风忘记了恐惧,他用手抚摸着那张最早 的奖状,心里逐渐平静下来,仿佛那奖状中有一双结实的长满老茧的大手在轻轻拍 打自己的心灵,虽然有点硌人,可是一下一下都那么实在,没有浮华、虚伪和欺瞒。 奖状上有一种温暖,它曾经养护过父亲。 摸了一阵后,陈东风感到手上粘着了什么,他翻转来一看,手掌上有一层黑污。 他心里说,奖状已被污染了。 陈东风又一次用手去摸父亲的胸口。父亲的胸口和他的奖状一样,仍有一种温 暖。 陈东风放下心来,他找了一瓶糨糊,将父亲的奖状按年月顺序重新贴在墙上。 在他贴完后,退到屋子的另一边观看时,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沧桑感。 天亮之后,陈东风听见窗外有一个女人在大声咳嗽。一开始,他并没有在意。 后来,他发觉这咳嗽声不大对头像是在发信号,他打开窗户一看,是方月的母亲。 方月的母亲对他说,你拿上什么到水塘边来,我在那里等你。 陈东风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好拿,就将父亲的两件衣服装在脸盆里,拿到水塘边 去洗。外面雨已变小了,细细飘荡,陈东风不在乎这点雨,什么雨具也没带。 方月的母亲拎着一只马桶在水塘边反反复复地清洗着,见了陈东风便问,怎么 样,昨夜他熬过来了吧?陈东风点点头。方月的母亲叹口气说,昨夜大风大雨,又 是雷又是电,连电灯都霖熄了,我以为他熬不住了,可又没有听见你的哭声。陈东 风将衣服浸在水里说,我不会哭。方月的母亲说,那可不行,你不哭谁哭?没有人 哭,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坏人,好人熬不住了时,是一定得有人哭的。陈东风 说,我爸和我妈分别这么多年,早就该重逢了,我替他们高兴,只可惜不能带我去 团圆。方月的母亲忙说,你这个苕孩子,千万别瞎说瞎想。停了停她又说,我晓得 你伤心,都走了,一个人一时不知怎么办,有难处时你就来找我。 陈东风将衣服放在石板上狠狠地搓起来,心里像是有股气。他忍了一会儿,终 于还是开口问,方婶,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方月的母亲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女人的名字没有用,一出嫁就丢了。陈东风说,我非常想晓得。方月的母亲说,在 娘家时我有个名字叫王狗女,难听死了,说是名字恶一些容易养。出嫁后,没人叫 这名字了我才髙兴。听见方月的母亲名字中没有桂或瑰字,陈东风搓衣服的劲头一 下子变小了。 陈东风主动同她说起话来。他说,昨天夜里,我请了一个剃头匠来,将我爸的 头发胡须修剪了一下。方月的母亲说,我还怕你不晓得做那些事呢!陈东风说,我 的确不晓得再做些什么。方月的母亲问,钱准备了没有?陈东风说,现金有四百多 块,其余请客时要吃的粮食都已准备好了。方月的母亲说,我不是说这个钱,是那 个钱。她用手做了一个甩撒的动作。陈东风明白过来说,纸钱?纸钱我可忘了。方 月的母亲忙说,这可是万万不能少的,而且要多,到时候一关关地要给转世钱,买 路钱和那边大小官员的见面礼钱,直接管他的那些家伙的孝敬钱,还有沿途那些好 吃懒做、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要打发,关键是阴阳分界的那座奈何桥,若是在那上 面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那可太麻烦了,如果钱给得多,有点小问题也能通过,钱给 少了,哪怕没问题也可能被莫名其妙地卡上几天几夜,甚至十天半月也说不准。陈 东风说,我不信这个。方月的母亲急得将马桶在水塘里摔了两下。她打断陈东风的 话,气冲冲地说,你不信不行,你非得这么做,不然就对不起你爸爸。若是真在半 路上出了意外,到时可真是没有人能帮助他了。你和西风一样,这不信那不信,就 是信钱,把钱当成了万能的。陈东风说,纸钱不是钱吗?方月的母亲怔住了,过了 一会儿,竞掉出两串眼泪?她喃喃地说,我这样是何苦呢,人啊,连你的亲儿子都 不想尽心尽孝!陈东风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忙说,方姉,说归说,我回去 就马上办。 方月的母亲喘口气,定定神说,寿衣你替他准备了没有?陈东风说,我什么也 不懂,什么也不晓得。方月的母亲说,这么说,你一定是没有准备了,这也是万万 不能少的,而且马上就得做好。陈东风说,我也马上办。方月的母亲想了想说,家 里就你一人,恐怕做不了这许多事,再说你得长守着,出来一时半刻还可以抢抢时 间,做寿衣要买布要找裁缝,没有半天是不行的。这样吧,寿衣的事就交给我,我 到镇上寿衣店去买,他们不认识我,就不怕让我家那老东西晓得了。不过你得给我 钱,我家的钱都被那老东西揣在荷包里,花多少钱都得朝他要。陈东风当即从口袋 里掏出六十六元钱递给方月的母亲。方月的母亲弯下腰,将几张票子藏在鞋里。 她直起身子时,见陈东风正盯着自己,不由得尴尬起来,她不好意思地说,那 老东西总怀疑我有私房钱,常常出其不意地搜我的身。陈东风说,这么小气的男人, 你为什么要同他过。方月的母亲不说话,她用小扫帚在马桶里使劲搅了起来。陈东 风总听见垸里的人在谈论方月的父亲好吃懒做,屋里屋外的活儿都归老婆一人承包 了,自己搓麻将半夜三更不睡,太阳晒着屁股了还不起床,有事无事还朝老婆发脾 气。方月的母亲忽然说,他待我好,垸里哪家哪户的男人不打女人,可他从没有用 指头戳过我一下。再说,他这个样子,离开了我会活不下去的。 陈东风晓得这话再也不用往下说了。 垸里的人都没有起来,只有他们两个在野地里站着和蹲着。春雨春风虽然带着 不少寒气,却只是在脸上打个旋,偶尔撩开衣襟在某个女人雪白的腰间或男人结实 的胸脸作一回巡抚,并不将寒气往心里送。父亲曾面对这样的气候高兴地说,这是 春天的值日官在查看男男女女是不是在作春耕的准备。他见过父亲在田野里用雨水 洗着乌亮的脸庞不住地大声叫喊,这样的叫喊总是用一句很粗野的话作为开场白, 随后才说,又可以开犁了,再不开犁我可要憋死了。父亲在盘整得像镜面一样的秧 田里,扬手挥撒谷种时,总是深情地说,小家伙,憋了你们半年,我比你们还急, 好日子总算来了,你们可得为我争口气,出齐芽,长壮苗。春播的时候,父亲总爱 随着山顶上唱歌的高音喇叭如虎如豹地乱吼一通。父亲一唱歌,田野上耕作的人群 便会爽朗地高声笑起来。这样的景象已经多年不见了。凌晨时分,他在屋里见到的 那个人影,确实像父亲这几年春播春耕时的模样。父亲披着蓑衣踩着没膝的肥泥, 抓起箩筐里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让它们在泥床上落下来,偶尔抬头看看寂寞的田野 上,只有稀落的老人,女人和小孩做伴,那一头头过冬的牛,瘦骨嶙峋惨不忍睹, 往日春耕时昂扬喷鼻声已变得像一头猪的哼哧。油菜开花了,紫云英也开花了,黄 一片,紫一片,季节依旧,景色依旧。他记得小时候,自己一觉醒来,头天夜里还 是灿烂的一片,再睁开眼睛时,已是黑油油的一波撵一波,一阵连一阵舉起的浪涛。 现在不同了,眼前的这些紫云英,有一部分肯定会像野草一样任其生长到夏天来临, 才会有人和牛懒洋洋地来做一回耕种,然后草草地栽上几根中稻苗,任它长到秋后。 他们嫌春播冷,双抢热,种上一季中稻舒舒服服似神仙。 方月的母亲在头里走了。陈东风将衣服拧干,也往回走。回到自家的屋基场上, 他听见谁家的门响了一下,心想终于有人起床了。他看了看,见有三个人从旁边的 一座新楼里走出来。门口送别的那人大声说,好好睡一觉,晚上再来。陈东风明白。 这是麻将散场了。站在门口的那人叫段飞机,这几年村里总是让他当劳动模范,大 家都搞不清楚段飞机在外面做什么生意,他自己常说,除了不贩毒,不卖军火,不 拐女人,什么都做。这几年他捐给镇上修路,村里办学的钱,总数已有好多万。 陈东风草草弄点吃的以后,趁父亲心口还是热的,赶紧锁上门去买纸钱。快到 清明节了,因为怕涨价,大家提前作准备,垸里卖小杂货的人家,将纸钱卖空了。 陈东风只得去公路边,那里有几家大一点的店子。 那段路有差不多两里。由于河上的桥还没有修起来,一般人不愿泡冷水,还得 绕上两里,从上游的一座石堰上过河。陈东风要赶急,想也没想就脱了鞋袜。 所幸公路边第一家店子里就有纸钱。谈好价钱后,卖货的女人将一大沓纸钱堆 在柜台上。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老头。陈东风见了就叫他段四伯。段四伯问他买 纸钱做什么。陈东风告诉他,父亲已经不行了。段四伯不相信。陈东风就将剃头匠 说的一番话,以及父亲现在的情况说了一遍。段四伯忍不住唉声叹气一番。陈东风 将钱递给段四伯,段四伯执意不肯收,非要将纸钱送给陈老小。二人正在争执,段 四伯的女儿出了个主意,这些纸钱仍算买的,另外再送一份同样多的。陈东风谢过 后,拿上两份纸钱仍旧涉水过河。 陈东风走出老远,还听见段四伯在公路边大声喊,要他到时候给个信,自己要 去送送陈老小。 往回走的路上,陈东风碰见方月的父亲,远远的一副气冲冲的样子。陈东风迟 疑一下,他就过来了。听见陈东风的招呼声,方月的父亲也不看他,只是用鼻子哼 了一下。陈东风觉察到情况有些不对头。回到垸里,他在方月家门前站了一会儿, 听见虚掩着的门里,有女人嘤嘤的抽泣声。 陈东风叫道,方婶。叫了两声,大门开了。方月的母亲站在门后,问,有什么 事吗?陈东风说,我已将纸钱买回来了。方月的母亲说,买回来了怎么不快回屋里 去!陈东风说,我刚才看见方伯的模样有点不对头。方月的母亲说,你别管他,他 这回若真的做得太过分,我也就懒得再照顾他了。陈东风说,是不是我给你的那些 钱被他发现了?方月的母亲说,早上我一进屋,他就追问我洗只马桶为什么要这么 长时间,我说马桶不小心漂到水塘里去了,弄了好久才弄起来。他不信,一口咬定 肯定有个男人在帮我,不然我是无法将掉进水塘里的马桶弄起来的。我真不该编这 么一个谎话。老东西从床上爬起来就开始搜我的身,后来他就将你交给我的六十六 元钱搜了出来,没办法,我只好将真实情况告诉他。他疯了,说了许多无理的话。 陈东风说,那买寿衣的事怎么办?方月的母亲说,他不让我去,自己拿着钱去了。 陈东风本想问,若是他不肯买而是到镇上喝酒或是路博去了那该怎么办?看着 方月母亲那副痛苦不堪的样子,他有些不忍心开口。 陈东风掏钥匙开了锁,推开门时,一只硕大的老鼠迎而冲过来,踩着他的脚背 逃向野外。陈东风吓得汗毛一李。他瞅昔大老鼠钻进一处草堆,消失得无影无踪以 后,一个人愣了片刻,这才进屋去。 父亲还是那种老样子,他默默地看了一阵,忽然觉得父亲像是极不甘心地在等 待什么。守着弥留之际的父亲,陈东风不知做什么好,甚至开始有些无聊。他又看 起了墙上贴的那些奖状,看到一半时,心里忽然有一种朦朦脱胧的东西出现。看到 最后一张后,他又从最后一张开始倒退着往回看。他忽然获得了一种生命流动的感 觉。一个劳动着的父亲似乎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他意识到或许劳动是父亲生活的 全部意义,而“劳动模范”或许是他的全部精神世界。他由于想到这一点而变得心 绪沉重起来,一个人一生的真正意义真是像父亲那样只是为了劳动吗?在劳动之中 和劳动之外父亲是否真的享受过生活呢?劳动和模范对于父亲真的是那么至高无上 吗?无论怎么猜想,父亲生命的终止是从他那最后一张奖状的获得以后开始的,以 后的几年,父亲一直生活得无精打采,完全属于那种用生命去作最后的搏斗,同时 内心已明白会是何种结局的清醒的糊涂者。 陈东风想到另一个问题,这许多的奖状是留下,还是仍由父亲带走?他犹豫不 决,便想找一个人商量。刚好方豹子进来问情况,陈东风晓得方豹子说不出什么, 但他还是开口征求意见,方豹子一点兴趣也没有,打着呵欠说了句话,陈东风一个 字也没有听清。 陈东风想起寿衣的事,就对方豹子说了方月父母早上闹了一通的事。方豹子认 真想了一通后,认为方月的父亲和母亲都没有道理,方月的父亲不该阻止家里的人 帮助别人,但方月的母亲也没有理由偷偷帮陈东风的父亲买寿衣。如果没有特别亲 近的关系,女人是不应该替男人买寿衣的。陈东风无心同他讨论这个,他要方豹子 在方月的父亲万一没有买回寿衣的情况下,随叫随到地到镇上去一趟。方豹子毫不 犹豫地答应了。 吃中午饭前,外面有人敲门。 陈东风伸头一看,正是方月的父亲。 方月的父亲阴着脸走进来,将一包东西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打开一看,正是寿 衣,上面还放着一张发票。陈东风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方月的父亲往外走了几步, 又回转身来要看看陈老小。陈东风领着他进了里屋。 方月的父亲只在床上扫了一眼,随后的时间都在看那墙上的奖状,陈东风注意 到他的脸色出现了缓和。 走的时候,陈东风清楚地听到他小声嘟哦—句,陈老小,你他妈的!不过从语 气上理解,不像是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