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知义这一群韩国带工,将聚会地点选在了候船厅对面的木槿花酒馆。 这是个两层楼的小饭店,底层是吧台和一面大炕,炕上安了四张桌子,坐了二 十来人。除了芥燕,别的都是韩国带工。芥燕知道,在石城市,这些年来开公司办 厂的韩国人越来越多,韩国料理开了十几家,有韩国人开的,有中国鲜族人开的。 木槿花酒馆属于档次最低的一家,主要面对韩国带工这个群体,老板是从延吉来的 鲜族人,姓朴。 乔燕听说,朴老板曾经坐过牢,因为偷渡。前些年,许多东北鲜族人搌转来到 山东沿海,伺机偷渡去韩国。老朴那年随一群人来到石城,和蛇头取得了联系,在 一天深夜悄悄坐渔船出发,结果没到公海就有中国边防巡逻船追来。蛇头一看形势 不好,带头跳海,偷渡客也都像青蛙一样“扑通、扑通”往水里跳。在水里没过多 久,他们被边防军一一捞起,押回岸上送进了监狱。老朴半年后出来,不愿再回东 北老家,就在石城开了这家饭店。有的老乡知道他这段经历,编了一个段子,说他 在跳海之后仗着水性好,决心泅渡黄海,就躲开边防军的追捕,拼命地游啊游啊, 终于在第二天看到了海岸线,拼上吃奶的力气游了过去。他见海滩上一个老太太在 挖蛤蜊,就从水中站起身,踉踉跄跄向她走去,一边走一边喊阿妈妮!阿妈妮!这 是f :川还是平泽?“老太太看着他笑了:”你个嘲巴, 这是南山头!“——南山头在石城南面十公里,是个渔村,石城人称傻子为嘲 巴。 这个段子被韩国带工知道了,问他是不是真的,老朴竟然笑眯眯默认。这样一 来,带工们来喝酒时经常重复这个笑话,让木槿花酒馆里的气氛倍加活跃。 今天却没人讲这个笑话,只讲罢工的事情。带工们一边讲,一边往肚里猛灌韩 国那种360 克一瓶、21度的“真餺”淸酒。他们要的菜本来不多,而且清淡,很快 就被吃光,但他们喝酒的劲头却丝毫不减。喝到两点来钟,二十来个韩国带工,包 括几个女的,大多喝醉。喝醉了还喝,他们不再使用杯子,而是挥舞着酒瓶,噼里 啪啦地与别人相碰,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猛灌。样式小巧的酒瓶喝完就扔,叽里咕噜 地在炕上地上乱滚。他们喝上一气,便声讨海关与船方,话语中夹带着脏话,“西 吧!”“西吧!”骂声不绝于耳,饭店里一片喧嚣一片狼藉。 人炕上只有芥燕一个中国人。她坐在李知义身边,谁让她喝酒她也谢绝,一直 默默地用同病相怜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这群韩国老头老太太。她想,韩国以木槿花 为国花,但木槿花下也有狗尾巴花。这些人就是狗尾巴花。他们各自经历了人生的 种种失败,然后沦落到社会最底层,成为中国人所说的“弱势群体”。他们当中的 一些人甚至连房子也没有,无家可归。本来,他们可以凭借带工这个行当安身立命, 可是这—行现在是穷途末路了。 不知是谁带头,大家用筷子敲着被吃光了菜肴的盘子唱了起来。乔燕一听曲调, 便知道他们在唱《桔梗瑶》,就用中文随声附和: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 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 只要挖出一两棵, 就可以装满我的小菜筐。 嘿嘿嘿唷,嘿嘿嘿唷,嘿嘿唷, 你呀叫我多难过, 因为你长的地方叫我太难挖! 唱着唱着,乔燕与韩国带工们一样,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一位长着大方脸的老头擦擦眼泪,举着双拳大喊大嚷,众人听了纷纷鼓掌。乔 燕问李知义,他在喊什么,李知义用汉语向她大声说:“示威!示威!” 众人已经站起身,准备行动了。他们将木槿花饭馆的白色餐巾叠成布条,系在 头上,一种悲壮的气氛立即在人群中沛然升腾。乔燕知道,在韩国,游行示威是家 常便饭,人们一有诉求就会上街。她想,我是中国人,要不要参加这场示威呢?正 在犹豫,李知义已经找了一条餐巾缠到了她的头上。她没有拒绝,任其摆布,心想, 去就去,这也是为我自己争取活路。 方脸老头脱下了身上的内汗衫,一边做写字状一边嚷嚷。李知义去问朴老板有 没有毛笔和墨水,朴老板说没有。李知义想了想,跑向厨房,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一 条乌贼鱼。他拿过一个盘子,将乌贼的肚子掐破,收获了一人摊墨汁。方脸老头连 声说好,马上用手指蘸若墨汁, 在汗衫上写了四个大大的汉字带工抗议!“李知义和大家连声高呼抗议!抗议! 抗议!” 这时,朴老板从吧台后面走出来,提醒他们结账。他一报数目,带工们哇哇大 叫。乔燕到吧台问汉族姑娘小孟,一共花了多少钱,小孟说,两千七百一。乔燕算 了算,二十三个人,一人平均接近一百二,也觉得太多。小孟说怎么会多呢,看看 你们喝了多少酒吧。“那边,李知义等人已经开始数酒瓶了。数罢,再看看账单, 带丁。们不再吭声,纷纷掏钱。这是他们聚餐喝酒的老规矩,AA制,平摊。乔燕掏 钱的时候想,我没喝酒,凭什么也掏一百二呀?李知义忽然到她跟前,帮她将钱塞 回钱包,说已经替她付了。乔燕看一眼李知义,心中涌出一股热流,心想,这个老 李名没起错,很仗义的嘛。 朴老板收齐了钱,数个淸楚,说多出了五十,应该退给谁?一个韩国女带工说 退给中国燕子吧,她没喝酒。“大家鼓掌赞成。于是,那张五十元的人民币就到了 李知义的手上。李知义和乔燕双双向大家鞠躬道谢。 结完账出门,带工们看着马路对面的候船厅,情绪高涨,挥动拳头呼起了口号。 方脸老头将写了汉字的汗衫交给两位韩国女带工,让她们扯起。 带工们一边呼喊一边过马路。他们把速度故意放慢,阻断了交通,南来北往的 车辆纷纷停下,许多人跑过来围观。 很快,一群边防战士从候船厅那边跑过来,连推带搡将他们赶回木槿花饭店门 口。随着警笛声的由远而近,两辆警车也停在路边,从上面跳下来一些警察。一看 这个阵势,带工们将拳头抡得更加有力,将口号喊得更加响亮。 乔燕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不由得心惊肉跳,一个人溜进了饭店。朴老板和两个 服务员都站到门口看热闹,她却扯下头上的布条,往炕边一坐,抱着膀子全身发抖。 她万分恐惧地想,膂察会不会打人呀?会不会抓人呀?要是把李知义抓进监狱,我 可怎么办呀?要是把我也抓进去,我这辈子就彻底完啦! 此刻,她突然想起了儿子。强强,强强……她在心里呼唤着儿子的小名,强烈 的思念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外面闹腾了一会儿,朴老板和服务员忽然退步向后。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出 现在门口,回身打着手势说请各位到里边来!咱们好好商量商量!“旁边一位姑娘 给他做翻译,将这意思讲给带T.们听。于是,大方脸领头,一群韩国人绷着脸走到 店里,脱鞋上炕,默默坐着。乔燕不想让中国领导看到她加入了外国人的队伍,就 到吧台旁边与两个服务员站在了一起。 那个西装男人给大家讲话,说:“‘凤凰号’开航八年来,各位给予大力支持, 我代表公司深表感谢。”说到这里,他向带T.们深鞠一躬。带工们没有鼓掌,报他 以冷眼。西装男人又说:“最近一段,从中国去韩国的游客大量增加,公司压力很 大,所以没能满足大家的购票需求,我向大家诚恳道歉。”说着,又鞠一躬。 门口有人进来,乔燕抬头看看,原来是几位商行老板来了,其中包括她的老板 曾平平。曾平平看到了乔燕,走到她身边小声说棒子们干得好。操她妈的!“因为 呼吸急促,她胸脯上让特制乳罩挤出来的那条”事业线“时宽时窄,变化剧烈。 乔燕点点头,没有吭声。她知道,“凤凰号”不卖票给带丁。,曾平平的公司 就等于歇业,她当然会着急上火。 西装男人看了看曾平平说,你们几位老板也来了。我刚才査了查,今天这个航 班还有一部分票,可以满足各位,请各位马上买票上船,时间还来得及。 一位韩国老板笑着向他点点头,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带工们立即大声呼应。听 罢翻译,乔燕才知道那老板的意思是,想让刘总做个承诺,不只今天这个航班,今 后的任何一个航班,都要保证带工们的船票。 刘总想了想说:“01C !” 老板和带工一齐欢呼。曾平平大声说谢谢刘总!我现在就去买票发货!“ 乔燕和李知义气喘吁吁跑到候船厅,检票已经开始,外面广场上的带工所剩无 几。曾平平已经等得不耐烦,将船票和扉子往乔燕手里一塞,盯着她道:“又干了 一盘才来,是不是?”乔燕面红耳赤道没有没有!老李打了个电话,耽误了时间。 “说罢,拿着船票和扉子就往候船厅里跑去。 其实,曾平平没有猜错。示威成功后,带工们到各自的住处收拾东西,李知义 和乔燕回到旅馆,看看表,离开船还有一个小时,心照不宣又一起登床。因为仓促 上阵,李知义来不及吃药,便让乔燕帮他发动。然而乔燕动用了多种手段,那话儿 却闹起了罢工,拒不配合。李知义不甘心,跳下床去自己的包里找药,乔燕指着手 表连声说“No”。李知义明白,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遂摇头叹气返回床上。乔燕 抱着他,抚慰他,不知不觉就快到了开船时间。 二人跑进候船厅,径直奔向检票口前的队伍。池大姐排在末尾,她回头看一眼 李知义,小声问乔燕这回你俩带了什么饭?累了两天两夜,不带点好的补一补?“ 乔燕这才想起,她和李知义忙着贪欢,忘了买饭。“凤凰号”上当然有餐厅, 但是每顿要花三四十块钱,带工们很少去吃,多是从下面买了带到船上。韩国带工 带面包带米饭带泡菜,中国带工更喜欢带煎饼。一人带上一包,再带上一点咸菜, 一个航次的六顿饭就全解决了。她跟李知义说了这事,李知义立即跑到大厅角落的 商店里买回了一些面包和几包泡菜。池大姐看了看那包食品,向乔燕鄙夷地撇撇嘴 州:“连一根火腿肠都不舍得买,真是个吃秤砣拉铁丝的货!” 前面有个旅行团正在检票,乔燕一听口音就知道那些游客来自她的家乡。这两 年,旅行社推出了坐船去韩国旅游的项目,一人团费不到两千,吸引了鲁南、河南 一带的游客。现在正值暑假,带孩子出游的特别多。乔燕看着那些高高兴兴乱蹄乱 蹦的孩子,心想,我要是能带儿子去韩国看看该有多好。去年,李知义带我去过首 尔,看过岽福宫、民俗馆、奥林匹克公园寺洞等许多地方,我要是带着强强去,一 定苒把那些地方全都玩遍。对丁,我还要让他看苷,韩国女孩有多么漂亮。儿子已 经十八岁,应该会欣赏女孩了…… 乔燕将近两年没见儿子了。她在旅馆被抓了现行,董忠在离婚协议书上写明儿 子归男方抚养,她只好同意0 净身出户之后,她觉得没脸见人,连娘家也不回,直 接来到石城,投奔老同学干起了带工。然而,人在船上来回漂泊,儿子却是她心灵 的永久锚地。她经常因为想念儿子而通宵失眠,暗暗流泪,但她觉得没有脸面再见 儿子,所以从来不敢起意去看望他。她后悔自己一时纵情,失去了家庭和孩子,更 痛恨董忠只许自己放火不许老婆点灯,自己搞了不知多少女人,却对为他生养了儿 子付出了十几年心血的老婆使出特务手段。乔燕无数次地想,董忠是置我于死地呀, 他让一个母亲失去了儿子,还有比这更加残酷的惩罚吗?唉……后来,她结识了李 知义,感情有了一份新的归宿,但对儿子的思念却丝毫不减。今年春节,李知义在 韩国过年,她一个人住在石城小旅馆里。除夕之夜,她听着外面的鞭炮声心如刀割, 忍不住拨通董忠手机,想和强强说几句话。董忠却说:“你个骚货,还有脸跟强强 说话?滚你妈个蛋吧!”说罢就挂了电话。乔燕气得跳脚,想痛骂董忠,可是董忠 再也不接她的电话。她走出旅馆,冒着刺骨的寒风走到海边,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可她思忖,虽然不能通话,但强强应该是记着母亲的,总有一天还会与母亲见面的。 又想,李知义对我有情有义,而且表示了要和我结婚的意愿,这不能不让人心生留 恋。于是,她又回到旅馆,苦熬七天七夜,一直等到李知义随“凤凰号”的第一个 航班来到石城,才稍稍高兴了一点。 轮到她检票了。带工们过检票口很简单,因为所带的中国农产品早就由老板安 排人办好托运,他们只需拿着船票带着随身物品上船就行了。乔燕觉得,今天无论 检票人员还是海关人员,对带工的态度都不好。本来,他们与带工们很熟悉,检票、 通关时和和气气,说说笑笑,今天却是一本正经、冷若冰霜。池大姐特别爱和他们 开玩笑,每次见了海关的帅哥都说要给人家带个韩国美女冋来,可是这次刚要说, 人家却挥着手不耐烦地让她快走,弄得她老脸发紫,十分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