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俩说的“老地方”,在B 舱中部,离服务台不远的一个休闲区。几张小圆桌, 十来把椅子,经常有乘客在这里聊天、喝水、吃东西。乔燕和李知义每到吃饭时间, 都提着食物从各自的房间走来,到这里聚首会餐。吃罢,还长时间地坐在这里,久 久不愿离去。 之所以这样,是为了纪念他俩的初识和初夜。 当带工的第一次,乔燕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觉得冷,就到这里坐着隔窗看海。 正看着,忽听身后有人招呼:“你好。”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穿蓝色夹克衫的瘦 老头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她。乔燕点点头说你好。“瘦老头就在她对面的椅子 上坐下,说了一句英语,乔燕听懂了他的意思,是说外面的风好大,她就点点头:” Yes.“老头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捧着递给乔燕,脸上堆满笑纹。乔燕看看, 见上面用中文写着:大韩民国平泽市阜丰商行李知义,不由得肃然起敬,叫他”李 老板“。李知义却摆手笑道:”No,No,带工。“乔燕想,原来他和我一样,都是 做带工的。一个带工还正儿八经印了名片,这人有点可笑。但她心中好奇,想了解 韩国带工的情况,就问他一年挣多少钱。见他听不備,她便说出了”工资“的英语 单词。李知义从身上掏出一个电子计算器,在上面按出了一串数字:10000000. 乔 燕杏眼岡睁:能挣一千万?李知义一笑,又打出了另一个数字:6_,并且笨拙地说 出”人民币“这个汉语词语。乔燕便明白了,他一年挣六万,一千万是韩元。她想, 原来韩国带工也挣得不多,不禁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二人一直谈到夜深。他们或用汉语,或用英语,结结巴巴,疙疙瘩瘩,却也能 把对方的意思领会个五六分。乔燕发现,这个韩国老头很风趣,很会讨女人喜欢。 替如说,聊到后来,李知义知道了她的名字,就叫她燕子妹妹。并且说,燕子妹妹, 你长得很像大长今。这话让乔燕听了十分受用,因为她看过韩剧《大长今》,非常 喜欢那个女主人公。 乔燕至今记得,那天夜间聊着聊着,她往舷窗外看了一眼,发现外面夜黑如漆, 却闪烁着许多灯光,就问李知义,那是不是海岛。李知义说,是仙境,神仙住的地 方。乔燕想,上学的时候听老师讲,古人认为海上有仙山,上面住着神仙,难道这 是真的?正这么想着,她听见李知义说燕子妹妹,这个世界太苦,咱们到那里去吧。 “与此同时,她还感觉到自己的一只手被李知义握住。她想,原来这是个老流氓。 急忙将手抽回,气哼哼回舱。 第二天,她没再去甲板,一直在舱里躺着。下船时碰到李知义,见他过来笑着 搭训,也没有理睬。 乔燕第二次上船,是一个月之后了。因为带工不是轻易就能当上的,要有韩国 的五次商务考察签证,才有资格再拿到多次往返签证。曾平平一次次跑W 岛,到韩 国领事馆办理手续,回来后向乔燕嘟哝,说这事太麻烦太累人,交给人家的保证金, 还影响了公司的资金运转。乔燕听了非常难受,她想,我来给你打工,也是为你赚 钱啊,你怎么对我这么不耐烦呢?再说了,二十年前咱们是好同学,你在学校里做 过三次人流,比我还多一次,我从不向别人讲,有空就去照顾你,难道你都忘得一 干二净?她心中郁闷,却不得不向曾平平赔笑脸,并且几次请她吃饭。唉,真应了 那句老话: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期间,她多次想起了那个韩国老李,想起了他说的那句话:“这个世界太苦, 咱们到那里去吧。”乔燕想,如果真有海上仙山,我愿意跟他去。这个狗日的世界, 我真是受够啦! 所以,第二次上船又见到李知义,乔燕主动向他莞尔一笑。这一笑,让李知义 大为感动。他到船上小超市买来两罐可口可乐和一包开心果,又约乔燕到那个休闲 区坐着,与他热烈交谈。李知义说,这些天他一直想念燕子,一直在为自己的唐突 而自责。说到这里,他还向乔燕展示了手腕上的一个紫瘢,说是自己惩罚自己,用 烟头烫出的。乔燕伸手摸着那个紫瘢,感动地说其实,你不用自责,是我不识抬举。 “李知义听不懂最后这个中国成语,一再询问,乔燕无法向他讲清楚,就连说了几 个”Smry“。李知义将她的手紧紧握住,瞅着他小声说了一句:”萨朗黑呦…… “乔燕因为刚刚突击学习了一段时间的韩语,听懂了这话,只觉得自己的那颗心忽 悠一下,让李知义给拽走了。 随后,李知义向乔燕讲了他的破产,他的离家出走。乔燕听得眼泪汪汪,心想 这个老李真不容易,真叫人同情。二人谈到夜深,李知义起身去了服务台,回來时 手里拿着一张卡。他向乔燕晃晃那卡,表情诡秘地说走吧。“乔燕问,”要去哪里 J 李知义向他挤一挤眼仙境。“乔燕大为惊奇,就起身跟他走。进了走廊,走过一 个个客房门口,李知义在B21 门前站住,用卡往上一贴,接着推门进去。 乔燕立刻明白了老李的图谋,同时想起了去年春天和网友开房那梦魇般的经历。 她回身就走,走到外面的中板上,趴在栏杆上心烦意乱。这时天气已经转暖,春风 到了海上也还是温煦宜人。她感受着春风的吹拂,抬手撩着飞扬的长发想: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海上灯光依旧。那真是仙境吗?如果是的话,神仙在哪里?他们为何不来搭救 一下受苦受难的乔燕? 两位中年男人从舱里走出来,站在一边说话。她过去问,有灯光的地方是哪里, 他们答,那是一驻夜间作业的漁船。 乔燕回到了现实之中。回到现实之中的她,还是保持着对仙境的向往。她咬着 嘴唇,回身返舱,敲响了B21 的房门。 对于那一夜,李知义以后何时向乔燕说起,何时都是一脸自豪。他说,他不靠 伟哥,能和燕子三次飞到仙山顶峰,真是一个奇迹。当然,乔燕以后也经常回忆那 一夜,因为久旱逢甘霖的感觉烙印到了她的生命深处。 自从乔燕办理了多次往来韩国的签证,干上了长期带工,就和李知义经常到老 地方吃饭,闲坐。在那个时候,二人转脸看看走廊里的B21 ,而后相视一笑,心照 不宣。 然而,在“凤凰号”上开房的经历也只有一次,因为房费实在太贵,那样的豪 华房间要一千二呢。以后,他们多是在下船后去小旅馆,要个钟点房春风一度,如 果是不开船的周末,便去小旅馆里泡上一夜。不过,在这些时候,李知义的雄起大 多要靠药力了。 李知义今天在老地方打开提袋,拿出了他在石城港买的面包泡菜,另外又拿出 了他放在自己铺位上的半瓶韩国产的“初饮初乐”烧酒。现在海关管得非常严,乘 客上船只能带一瓶酒,一两盒烟,供他们在船上自用。所以,李知义在海上跑一个 来回,也只能喝这一瓶。他将水杯的盖儿拧下来,临时充当酒杯,倒上一些,又将 一包泡菜打开。 乔燕看着他这样子,心中酸痛,就一声不吭,起身去超市,花五千韩元买了一 小袋李知义最爱吃的狗肉。李知义看了,感动得眼圈发红,瞅着乔燕用汉语叫了一 声“老婆”。 这一声“老婆”,让乔燕心中热浪滚滚。她索性用手撕一块狗肉,直接送到了 李知义嘴里。在旁边坐着打牌的几位韩国男性带工看见了,一齐向他俩起哄,用乔 燕不懂的话语大嚷大叫。李知义向他们做个鬼脸,夸张地伸脖子张嘴,向乔燕索要 第二块狗肉,乔燕只好面带羞笑,又撕了一块塞到那个大大的肉洞里。 像往常一样,二人在老地方坐到很晚很晚,迟迟不愿回舱。李知义住的男舱, 晚上都有人喝酒打牌,闹得乌烟瘅气。乔燕住的女舱,中韩老女人往往扎堆说话, 说的多是儿女孙辈、老年保健。低俗笑话,她实在不愿加人进去。另外一个不愿回 舱的原因,就是担心受老女人的影响,真的早早闭经。当然,这个担心,她是不好 意思向李知义讲的。 今晚坐在这儿,李知义晃动着他那张带了几分酒容的老脸,向乔燕讲了好多当 年干带工的经历。他说釜山离日本的下关只有120 海里,6 个小时就可到达,一个 来回是两天。在这条航线上,好多事情让他至今记忆犹新。譬如说,日本人瞧不起 韩国人,尤其是韩国带工。有一回一个日本人骂带工是一群驮东西的牲口,带工们 就一起揍他,把他揍得跪地求饶。还有,韩国男带工到了下关,有的人会去找妓女, 回来吹嘘,把日本女人干得多么狼狈。讲到这里,乔燕问他干过没有,李知义急忙 摆手道:“没有没有,我那时怎么会干那种事情。”乔燕说那可是为你大韩民国争 气啊,无上光荣啊,为什么不干?“李知义说,那时,我和妻子感情很好。乔燕听 后沉默片刻,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大海,幽幽地叹气道:”唉,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在 变,都靠不住。“ 接下来,李知义又讲当年的一些奇遇。他说,有一个工友,在日本买了一架相 机,上了船兴致勃勃照相。他让李知义给他拍,李知义想给他来一个特殊视角,就 伸出胳膊将相机放在栏杆之外,结果,相机突然掉进了海里。他觉得对不起工友, 要赔他钱,可是工友不要。万万没有想到,两个月之后,釜山一家报纸登出了一条 新闻,说有人在巨济岛海边捡到一架相机,相机里还有照片。报上登的两帧照片, 正是李知义为工友拍的。工友与报社取得联系,拿回了相机,发现里面还有一些在 水里的照片,其中有一个海龟看着镜头。李知义和工友猜测,相机掉人水中,很可 能让一个海龟抢到了手上。它认为是食物,想吃,却无意间摁了快门,就充当了一 回水下摄影师。这个发现,又成为一条新闻登上了报纸。 乔燕听到这里,忍不住说:“这条新闻我前年在网上看了,不过丢相机的不是 你,而是荷兰皇家海军的一位军官。”李知义被她揭穿,并不尴尬,哈哈一笑又接 着讲,说他当年在船上亲眼见过一对男女殉情自杀。这事绝对是真的。那天风大雨 大,有一对青年男女在甲板上拥抱在一起,哭了好久好久。然后,就一起跨过栏杆 跳到了海里,到了海里还是紧紧抱在一起。有人说,女的是韩国人,男的是日本人, 女方父母不同意他们相爱。 听到这里,乔燕问李知义,“你怎么看待殉情自杀的那一对情人?”李知义立 即摇头道,“莫则里,莫则里。” 乔燕慷得,韩语里的“莫则里”是傻子的意思。她了解了李知义的爱情观,心 中惘然若失。但她又想,别强求老李了,拿我自己来说,我能有勇气去殉情吗?别 说我不想死,即便真有那个念头,也放心不下儿子呀。 “唉……”乔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李知义察觉到她的情绪,抓起她的手握了 两下,沉默片刻,又讲起了别的故事。讲着讲着,乔燕被他的幽默话语感染,开颜 笑了起来。 直说到11点半,乔燕才与李知义分手,回到自己住处。她轻轻开门,借天花板 上那盏夜灯的微弱光亮蹑手蹑脚去了自己的铺位。旁边的池大姐动了一下,“哧” 的一笑:“在旅馆泡了 两天两夜,还没有够?“乔燕早巳习惯了这样的讥讽,就说:”嗯,没够。 “说罢躺下。池大姐蠕动着身子向她靠近,小声问老李还行?”乔燕说:“还行。” 池大姐仰面躺平,恨恨地道人比人,气死人。我家老头比他还小三岁,怎么就是一 条死蚕了呢?“ 乔燕听见,对面有几个韩国老女人在悄声说话。她凭着和李知义长期在一起练 出的听力,听出那些人是在议论她和老李。女人甲说,“李知义和燕子这会儿才回 来,肯定是到底舱的汽车里去了。”女人乙说,“不可能,咱们这条船,和‘泰坦 尼克号’不一样,客舱和货舱之间是锁死的,去不了的。”女人丙说爱情的力量是 无穷大的,老李就不会把锁撬开?“女人甲说有可能,明天咱们下去看看,燕子在 汽车玻璃上留没留下手印。” 听到这里,乔燕咬着毛巾被悄悄笑了。 睡着之后,她做了一个梦:她和老李牵着手在船上跑呀跑呀,最后跑进了一个 面积广人的货舱。来到一辆小汽车旁边,老李拉开车门进去,然后伸手拉她。她进 去一看,里面的男人却不是老李,而是赤身裸体、健壮无比的帅哥杰克。杰克拥她 人怀,粗暴地要她,汗珠子滴滴答答,棕色的长发在她脸上甩来甩去……她兴奋地 抬起一只手,一下拍在了车窗玻璃上。然而,玻璃碎了,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