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每个早晨,乔燕都会用一段时间认真地洗脸化妆。她认为,不认真就对不起老 李,就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 去年,乔燕与李知义第三次同船,得到了他的礼物:一套LANEIGE 化妆品。她 知道,兰芝是韩国的化妆品名牌,在全世界都有很大市场。老李送她兰芝的时候, 老眼含情,说希望他的燕子越来越年轻美丽。此后,乔燕每天都用兰芝,快用完了, 老李会再送一盒。乔燕在平泽港免税店里看到,这样的套盒,合人民币六百多块。 她用了兰芝,在船上看电视的时候就会特别留意兰芝广告。韩国著名影星全智 贤,做兰芝代言人十分投人,在广告的每个版本里都是风情万种。尤其是那个彩妆 广告,她穿牛仔裤、露脐衫,动作与表情极其夸张,再现出的野蛮样子让女人也枰 然心动。当然,乔燕不会化她那种过于张扬的彩妆,她每天所做的,就是将洁面乳、 粮华水、保湿乳液、面霜、眼霜之类一样样用过‘再仔细化一个淡妆。 全套做完,乔燕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比刚起床时漂亮多了,甚至有点儿妩媚动 人了。她学全智贤在广告里的样子,单独眨一下左眼,再单独眨一下右眼,拎着化 妆包回舱。这时,老女人们有的上厕所,有的去洗漱,有的去锻炼,只剩下包括季 大姐在内的三五个人继续酣睡。乔燕想,季大姐“万般皆下垂,唯有血压高”,再 这么睡下去,高的就不只是血压了。 她放下化妆包,去大包里摸到香烟盒,从中抽出一支,握在窣心,出舱直奔A 甲板。这是她和老李的约定,每天在这里见第一面。李知义一般是早早在那里跑步 ——韩国男人人多注意锻炼身体,即使做了带工,也要在甲板上坚持晨跑。 每次都跑一个多小时。看见乔燕上来了,他会停下来用汉语说一声“早安”, 然后接过乔燕递过来的那支ESSE牌香烟,打火点上,到栏杆边面向大海,美美地享 用。享用完了,接着再跑。他这个习惯是逼出来的。他告诉乔燕爱喜“虽然是女烟, 但因为是名牌,更因为它的味道可口,他特别喜欢。可惜,以前他几次带这烟上船, 一不小心就让工友偷偷抽了,所以和乔燕结识之后,就让乔燕给他保存,每天早晨 傘到甲板抽上一支。 今天早上乔燕到了A 甲板,却没见到李知义。她想,除了天气不好,老李每天 早晨都会上来锻炼的,今天风和日丽,怎么却不见他了?难道他在下面? 下去看看,B 甲板上也是没有。乔燕就转身进舱,去了李知义住的房间。 一到门口,乔燕就被屋里逸出的臭气熏得倒退两步,赶紧捂住鼻子。她想, “臭男人”这个说法真是没错。男人一个就够臭的,十几个男人住在一起,而且都 是老男人,更是臭气熏天。她探头向里面看看,八架木质上下床,每个床位都挂着 布帘,中间的通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她喊:李先生。李先生。有一个苍老的声音答 道:嗨。 从门口往里数,第三个下层布帘在动。乔燕曾经去过那个被李知义视为私人领 地的空间,在布帘内和他坐过一会儿。老李当带丁的几年中,每个船次都睡这个床 位,里面有小电扇,小电视机,还有他的一些私人用品。乔燕看了觉得很不公平: 她住的榻榻米铺位,往返船票是720 元,一点儿私人空间也没有,而这样的上下床, 放下布帘就拥有一个自己的天地,竞然只要790 元。可见,船方安排舱位时重男轻 女。 李知义也很看重自己的这个空间,多次在乔燕面前夸耀,并邀请乔燕到他的床 上看电视。但乔燕没有答应,心想,满屋都是男人,自己一个女人到一个男人的床 上,多不像话。所以,她想看电视了,都是到服务台前面看那台壁挂式的公用电视 机。 李知义下了床,趿拉着拖鞋到了门外。乔燕发现,老李眼袋下垂,脸色发灰, 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多岁,进人古稀之年。她问他怎么了,李知义说,“夜间失眠了”。 乔燕不再多问,只将手中的那支烟递给了他。 李知义去了甲板,一声不吭只顾抽烟。抽完,把烟蒂扔进海里,便端起两只细 细的胳膊去跑步。他穿着平时经常穿的一件灰色汗衫,胸前有连笔写的三个英文字 母“Lee ”。乔燕知道,这是美国的著名品牌,“Lee ”的词义为“庇护所、背风 处”。有一次,船上风大,李知义站在上风为她遮挡,乔燕感动地指了指老李的胸 口,唱起了京剧《沙家浜》里的一句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唱罢,她翻译 给李知义听,李知义将胸脯拍得”啪啪“响:”我就是要做燕子的草包!“ 今天早晨,Lee 却真的成了草包。老李只跑了两个来回,就打着哈欠说,他没 睡醒,浑身没劲,要回舱继续睡觉。乔燕说,“吃点东西再睡吧。”李知义点点头, 回去把面包和泡菜提到老地方,与乔燕共进早餐。 吃完,李知义打着哈欠回舱睡觉,撇下乔燕一个人坐在那里。她看着窗外空空 荡荡的海面,心里七上八下。她想,听李知义说过,他睡觉质量很好,很少失眠, 这次不知是为了什么?这老头,难道有什么心事瞒着我? 坐到后来,看见海的尽处多了几座山,她知道平泽快要到了。那儿,曾被乔燕 视作自己生命中的仙山,经常幻想能在那里永久居留,不知这个幻想能不能变成现 实? “宫虚子寒。”她想起了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中医术语。她想,我的问题出在这 里,我必须解决这个症结。 她使劲搓热两个手掌,伸到褂襟底下捂住肚皮,意在温暖和勉励自己的子宫。 一次次搓手,一次次焐腹。突然,有人从背后过来,用两只手捂上了她的眼睛。 乔燕知道是李知义,怕他把她的妆给弄花,急忙掐一下他的手背说:放开放开。 李知义把手拿开,说快下船了,怎么还坐在这里。“ 乔無说这就回去拿包。你把我的脸给弄坏了吧?“ 李知义把两只眼睛睁大,顶出层层叠叠的一片抬头纹,做仔细观察状:“没有, 没有。”说着,还猛不丁吻了她一下。 乔燕娇嗔地打了他一巴掌,起身去洗漱间照了照镜子,发现妆没变样,这才放 心。 汽笛长鸣,“凤凰号”驶人了平泽港。乔燕和李知义回舱拿包,随大家下船。 到了行李大厅,中韩两国的三百多名带工站成黑压压一片。他们手持行李票, 也就是他们所说的扉子,等着领取在自己名下带过来的那份货物。 乔燕和二十来位受雇于曾平平的带工站在一起。等到传送带把一件件货物送出 来,他们每当见到写有“尚香会社”四个大字的货包,立即把它提下来,放成一堆。 有一个人看着货包上的扉子号,谁听见了自己的扉子号,就将货包提到手边,放到 行李车上。乔燕拿到自己名下的货包,摸了一把,便知这次带的是东北大豆。她想, 这些大豆从东北运到石城,运费已经够高的了,再由带工运往韩国,到底还有多少 利润 空间? 货包领齐,一行人推着它们去排队通关。通了关,推着货物来到外面的广场, 曾平平的老公早已带两个韩国小伙等着接货。曾平平的老公姓郑,五十出头,矮矮 胖胖,长了两根扫帚眉。乔燕见他的第一面就想,老郑眉毛那么难看,曾平平是怎 么看中的。但后来明白,自己是嫉妒人家。老郑的扫帚眉虽然难看,却能扫来大堆 的钞票。我乔燕长了一双好看的柳叶眉,却一无所有。 交了货,乔燕这一群带工就没事儿了,只等着六个小时之后上船回去。她去找 李知义,发现李知义他们正在广场的左边嚷嚷。走近了发现,他们正和老板吵架, 一个个满脸怒气。她走到李知义身边,问他吵什么,李知义晃着手中的三张票子骂 一声“西吧”,说一个船期,两天半时间,就给两万五,老板心太黑了!乔燕想, 两万五千韩元,合人民币一百三十多,少得真是离谱。去年,韩国带工每个船次都 能领到三万五,今年年初降到两三百,这次只有一百多了。她猜想,回到石城,曾 平平给她雇用的带T 发工钱,只会比这更少,因为中国带工m 资从来不会超过韩国 带工。奶奶个腿,这一行真是没法再干了。 李知义的老板面对指责叫骂,连连鞠躬道歉,说实在对不起,他非常体谅各位 的心情,但这批货物实在没有钱赚,只好给你们发这一点点工钱。 带工们不原谅老板,还在那里争吵,李知义却摇着头离开人群,对乔燕说,没 时间在这里争吵了,他要去朋友张先生那儿。 张先生是李知义的朋友,在平泽开着一家粮店,乔燕去年曾跟着李知义去过那 儿。她亲眼看见,李知义送给朋友的礼物竞然是几盒伟哥。她想,那玩意儿自己用 就罢了,当作礼物送人就有点龌龊了。更叫人恶心的是,那位张先生把礼物接到手, 高兴得两眼放光,还把两束目光频频投向乔燕。回船的路上,乔燕质问李知义怎么 会送这种礼物,李知义说,中国药店的伟哥,价钱便宜,药力十足,他给张先生送 这件礼物,更显得关系不一般,用中国话说是“铁哥们”。乔燕听李知义讲,许多 男性带工都往韩国带过伟哥。为躲避海关检查,最早是放在鞋里,放在裤头的暗兜 里,后来这些地方都被检查,他们又用锡纸裹成长条,缝在提包带里躲避X 光扫描, 反正是绞尽了脑汁。后来,李知义又多次给“铁哥们”送过伟哥,乔燕再也不去了, 李知义也不带她了。 那个张老板住在平泽市中心,离这里很远。乔燕说,“你快去快回,我在这里 等着你。”李知义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他俩吃剩的面包递给乔燕。乔燕指着五十米 之外的等车点说,“你看,正好有车。”李知义急忙将包斜挎在身上,甩着两只细 胳膊跑过去,登上了一辆巴士。 等到巴士开走,乔燕去附近的小店里买一瓶水,准备吃东西。正在东张西望找 地方,忽听有人喊她,原来是池大姐和季大姐坐在一个花坛边向她招手,她便走了 过去。 这两位大姐每当上船,都从家里带一包煎饼。此时她俩手握煎饼卷儿吃得正香, 面前放了一瓶辣椒酱。池大姐一边嚼煎饼一边呜呜唞噜地问燕子你把老李放了单, 不怕他去桑拿房找小姐?“ 乔燕笑了一笑一趟才挣两万五,他还有闲钱找小姐?是有事找朋友去了。“ 季大姐说嗯,现在挣钱少了,棒子都老实了。“ 季大姐说的是实情。乔燕听李知义讲,前些年韩国带T.挣钱多,下了船都去找 乐子。到了平泽这边,或喝酒,或洗桑拿;到了石城那边,无论男女,多是去洗脚、 做按摩。兴致上来,男带工也可能要个“特殊服务”。大家美美地享受五六个小时, 再上船度过漫长而寂寞的十八个小时。她曾问李知义,享受过“特殊服务”没有, 李知义坦白,有过几回。乔燕曾对这事耿耿于怀,但后来想,那是认识她以前的事 情,该翻页就得翻页。以后老李再干,我决不饶他。 乔燕知道,平泽和中国的九个港口之间有班轮,在这些船上做带T.的有两三千 人。这会儿下船的带丁。有好多,但很少有人离开广场,他们或是去一些小饭馆吃 饭,或是和她一样,找个地方喝凉水啃面包。 她把面包刚拿出来,池大姐却递过一个煎饼燕子,吃这个吧。“ 乔燕道一声谢,接过来咬一口,发现煎饼里包的竟是她最爱吃的黄鲫鱼,感叹 道:“哎呀真香!谢谢大姐!” 季大姐一声不吭,递给她一个熟鸡蛋。乔燕又是连声道谢。她知道,这两位大 姐虽然说话有些植,心地却都善良。她们都是十多年前下岗,干过多种活儿,最后 才托关系干上了带工。现在她们两个的目标都一样,就是挣钱帮儿子还房贷。季大 姐说,她儿子的房贷是二十年期,她肯定活不到还完房贷的那一天,能帮几年算几 年吧。她多次说,她的美好理想是:若干年后,突然在船上因为脑溢血猝死。那样 不会拖累儿子,还可能得到船方的一笔赔偿,早一天把儿子的房贷还掉。 池大姐吃着吃着,忽然起身去旁边的木槿树上摘了三朵花,递给季大姐和乔燕 各一朵,将自已手里的那朵送进了嘴里。芥燕对她的行为感到惊讶和羞愧,看者没 人注意到她们,才小声说:“大姐,你怎么可以在这里摘花呢?” 池大姐不以为然不就是几朵花吗?木栉花就是可以吃的。我小时候,家里栽了 一棵,每到夏天,我们姐妹几个都摘花吃。我妈还用木槿花摊煎饼呢。“ 季大姐说:“对,我小时候也经常吃。”乔燕从手中那朵花上扯下一个粉色花 瓣,放到嘴里嚼一嚼,果然黏黏的,甜甜的,很是可口。她想,不知韩国人吃不吃 木槿花?等到李知义回来,问他一问。 李知义却迟迟不回。三个女人坐在花坛边,已经随着树荫的东移挪了好几次屁 股了,李知义一直没有露面。二位大姐看着广场上的男男女女,有一搭无一搭地说 话,乔燕却一直盯着巴士车站,看李知义会不会从车上下来。然而看过一辆又一辆, 下车的人群里就是没有他。 池大姐看看表说哟,得上船了,老李怎么还不回来?“ 乔燕满脸焦虑,起身道我打个电话去。“她的手机虽然有国际漫游功能,但因 为话费太髙,她到了这边从不开机。她从包里找出一张韩国的电话卡,走向了不远 处的电话亭。 插卡,拨号,很快听到了李知义那略?苍老的声音:“‘安宁哈希姆尼嘎(你 好)!” 乔燕用英语问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李知义听出是乔燕,沉默片刻说,“燕子,我不上船了,我不再去中国了。” 乔燕一听急了啊?为什么?“ 李知义说带工没法干了,我要另找工作去。“ 乔燕说,“你到哪里工作?" 李知义说我本来想,朋友能让我在他公司做事的,可是,他没答应,我白送他 伟哥了,西吧!我准备去首尔,找_ 下别的朋友……“ 乔燕气愤地说,“你不再上船,另找工作,这样的大事怎么不告诉我?” 李知义说我是刚刚做出的决定。我想告诉你,可是你的手机不通。想等你回到 中国再打,没想到你现在打来了……“ 芥燕想,你哪里是刚刚做出的决定。你昨夜严重失眠,肯定是在考虑这亊. 你 早已做出了决定,却不告诉我,下船之后像个兔子似的溜走了。 乔燕流着眼泪问,“老李,你是不是从此不再见我了?” 李知义说,“不,我们还会见面的。等我找到了工作,生活稳定下来,就和你 联系。咱们最好能在首尔见面,我陪你好好玩玩。对了,咱们再享用一回参鸡汤。 上次,你不是说很好吃吗?” 参鸡汤当然很好吃。那是首尔著名的美食,每一份都是一只整鸡,用一只大瓷 碗装着。乔燕至今记得,那鸡汤里浓郁的人参味儿,以及鸡肚子里那团糯米的黏稠 与香滑。 乔燕听见,池大姐和季大姐在那边喊她。扭头看看,她俩指着候船厅向她示意, 便对电话里的李知义说:“谢谢你的参鸡汤。我该上船了。” 李知义说燕子,你上船以后,去收拾一下我的东西。电视机等等,你都可以用 的。“ 乔燕满腹哀怨:“我不要。我是你的什么人?”_ 李知义在电话里直叹气:“唉,唉……” 乔燕哽咽着追问:“你告诉我,我是你的……你的什么人?” 李知义说:“你是……你是……”他支支吾吾,没有了下文。 乔燕心中一片悲凉。她将电话“啪”一声挂上,站在那里“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