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船后,乔燕一直在舱里躺着。她怕上老地方,怕上甲板,怕去一切可能让她 想起李知义的处所。 然而,李知义却藏在她的脑壳里。李知义在说说笑笑。李知义在喝酒抽烟。李 知义在跑步锻炼。李知义在奋力做爱。纷纷杂杂的记忆,此刻汹涌澎湃,沉渣泛起, 让她的脑海涨起了大潮。潮水一波一波,乱冲乱撞,让她的脑袋疼痛不堪。她只好 用毛巾被蒙住头,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 池大姐拍拍她的肩膀道:“燕子,该吃饭啦。” 乔燕停止滚动说我不吃。“ 季大姐说老李瘦成那样,浑身的肉撕干净,也喂不饱一条狗。你还用这么伤心? “ 乔燕不吭声,只是摇头。 二位大姐见劝不动她,坐到一边吃东西去了。 乔燕用牙齿咬住毛巾被的一角,仿佛咬住的是李知义的皮肉。她心里叫着咬死 你!咬死你!你这个狗东西,你凭什么叫李知义?你一点儿义也不知也不讲。我跟 你好了这么长时间,你说走就走,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操你妈!“她怕藏在她脑壳 里的李知义听不懂,又用韩语补上一句:”你喔妈,西吧奔呀!“ “莫则里。莫则里。” 乔燕听见,对面的韩国老女人在骂谁“傻子”。她屏住呼吸听了片刻,原来是 在说她。一个韩国女人说,“中国女人,都是傻子。”另一个女人说说得对,男人 只是和她玩一玩,她就动了真情,好可笑哟。“ 乔燕脑海里的大潮更加狂暴。她悄悄擦一把泪水,爬起身走出房间。 她不愿去老地方,便去了舱外,到船尾站着。 此刻“凤凰号”巳经驶离平泽港,港口上空的那些云朵让夕阳照耀出黄金一般 的颜色。她想,老李可能还在平泽,他这会儿在干什么呢?是在街头闲逛,还是去 了桑拿房,准备在那里混上一夜? 以往的周末,“凤凰号”在平泽停航一夜,许多带工都选择到桑拿房过夜,因 为那里便宜,住一夜只要六七千韩元。当然,在那里过夜很不舒服,在水里泡久了 皮肤起皱,在桑拿室里坐久了又热得难受,只好在水池边、更衣室里或坐或躺,熬 过那漫漫长夜。乔燕和李知义多次在那儿住过,分别去男室、女室,一夜不见。第 二天早晨从桑拿房里出来,二人去街边大排档吃东西。乔燕很想吃一点好东西补补 身体,李知义却往往点一些很便宜的饭食。有一冋,芥燕从李知义手里接过一碗少 油缺盐的冷面,想起了她前些年读过的一则古代笑话:有个人晚年很穷,但还是娶 了一个小老婆。新人来了,他没有好东西给人家吃,“晨夕设食,惟粗粝而已”, 他的正妻便讥讽丈夫道古闻糟槺之妻,今乃有糟糠之妾。“乔燕一边吃着冷面一边 说老李,我就是你的糟糠之妾。”李知义听不懂,问他是什么意思,乔燕也不解释, 只管埋头喝汤。 “可是,我现在连他的糟糠之妾也做不成了。乔燕呀乔燕,你说你有多么可悲!” 乔燕泪如泉涌。她抬手抹下一把,猛地甩到了海里。船尾下面,那道长长的浪 带接住了她的泪水,浪花似乎更多更内。 天渐渐变黑,海渐渐变黑,只有南天的上弦月越来越亮。她站得腿疼,又不愿 回舱,就到通往A 甲板的梯子上坐着。因为只隔了一层裤子,她的屁股能淸淸楚楚 地感觉到轮机传达上来的微微震动。 不时有人经过梯子或上或下。每当有人来了,她就歪一歪身子为其让路。没人 在意她,更没人和她说话,她流着泪想,今后的每一个航次,我都是一只孤独的燕 子啦。 “看,钻井平台!”甲板上有人叫喊。 乔燕往那边看看,海上果然立着一架钻井平台,像一个跳棋子儿,上面有灯光 闪烁。这个平台离“凤凰号”的航线不远,乔燕以前经常见到,但不知它属于哪个 国家。有一回,李知义指着平台向她说,“地球的肚皮下面真是内涵丰富啊,随便 一钻,就能钻出油来。”说着,他摸一把乔燕的肚皮,色迷迷道:“你也这样。” 乔燕佯作恼怒,使劲掐了一下李知义的瘦屁股,掐得他“嗷嗷”大叫。 现在想起那个情景,乔燕感到极其恶心,扭过头去不再看了。 过了一会儿,她打了几个呵欠,感觉脑海里的大潮由强变弱,渐趋平息。她想, 今夜不太冷,我就在这里坐到天亮吧。她往栏杆上一歪,打算睡一会儿。 船突然一晃。乔燕身体往前一冲,差点栽了跟头。她站起身想,这是怎么了? 却听见轮机发出一种沉重的声音,船体也剧烈抖动起来。 两层甲板上都有人大叫: “怎么啦?” “出事啦?” 乔燕跑到甲板最后边,手扶栏杆往下一看,本来在月光下泛白的长长浪带,现 在竞然变成紊乱的一片。与此同时,她听见“凤凰号”像垂死挣扎的巨兽一样浑身 颤抖,发出一阵绝望的低吼,而后突然沉默下来。 船体不再抖动,乔燕却打起了寒战。她倒吸一口凉气想:坏了,“凤凰号”要 学“泰坦尼克号”了。 舱里有许多人跑出来,用汉语,用韩语,惊恐地问出了什么事情,可是没有人 回答。有人跑向船边观察,有人跑向A 甲板登高瞭望,两层甲板上人越聚越多,众 声喧哗。 船上的广播响了,一个女孩用普通话说:“各位乘客,现在我们的船发生了故 障,需要排除,请大家不要惊慌,请大家不要惊慌。”她用普通话讲完,又用韩语 讲。 听了广播,更多的人从舱中跑出,几乎站满了两层甲板。有人大叫:“救生艇 呢?还不快准备救生艇!”于是。许多人跑向船两边绑有救生艇的地方。 有人大喊:“让妇女和孩子先走!让妇女和孩子先走!” 但多数人不听他的,都向救生艇那儿挤,哭叫声响成一片。乔燕看见,池大姐 和季大姐在拼尽全力靠近救生艇,季大姐还高举着一张照片哭喊俺想回家抱孙子! 俺想回家抱孙子!“乔燕泪如雨下。她想,我也要见儿子,我不能死!于是,她也 拼尽全力向救生艇挤去。 “要穿救生衣!不穿救生衣,上了救生艇也有危险!”不知是谁这样大喊。经 他提醒,人们又一窝蜂地往舱里跑。乔燕跑回她住的房间,从墙边的橱子里拽出一 件,跑回甲板,学别人的样子穿到身上。 几百件橘红色的救生衣,很快构成甲板上的主色调。船舷两侧的救生艇旁边, 更是橘红成堆。 有一位穿船员服装的人出现在A 甲板边缘,拿着电喇叭喊:“请人家安静,不 要去挤救生艇!我们的船没有危险!我们的船没有危险!” 有人问他:“没有危险,为什么不走了?” 船员回答:“原因还在查,请大家耐心等待!” 船上的广播又响了,这次是一个男声乘客朋友,我是‘凤凰号’船长。我现在 向大家郑重道歉,刚才我们的船为了躲避一群鲸鱼,偏离了航线,导致搁浅……“ 躲避鲸鱼?真会编呀!骂声、质疑声立刻响成一片。 船员用电喇叭讲这不是编。去年韩国有一条船,还让鲸鱼撞坏了呢!不信你们 上网查査!“ 船长接着讲各位乘客,请大家不要担心,这片海域是泥底,对船体没有造成任 何损坏。现在是低潮时刻,只要等到下一波潮水,我们的船就会浮起来继续航行… …“ 船长讲完,一个女孩用韩语翻译了一遍。 听了船长的话,人群停止拥挤,七嘴八舌地问拿电喇叭的船员,要等多少时间。 船员说,“大约十个小时左右。”有人说,“不会是哄我们吧?”船员说哄你们干 什么?我们也不想死呀!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孩子呢。“ 船长又在广播里讲我已经向平泽海洋警察署报告了险情,警方马上派救援船只 过来,以保证我们的安全。大家放心,我们离平泽港只有五十海里,现在海上风平 浪静,万一出现意外,各位都会被安全转移的。请大家离开甲板,回舱休息。“ 听了这话,人群安静了许多,但还是留在甲板上不走。人们或在船边观察情况, 或聚成一堆议论。有一些情侣紧紧搂抱在一起,做出生死与共的样子。 乔燕想,如果李知义此刻也在这里,他会怎么样?也会把我抱在怀里吗?万一 这船真的毁了,他会不会像杰克一样,把生的希望留给我,自己从从容容沉人海底? 此时,她真想打电话给李知义,告诉他“凤凰号”搁浅的事,问他会不会学习 杰克。但是,她打开手机,手机屏幕上像往常在海上一样,一点信号也没有。 乔燕又喑暗骂起自己。“老李已经跑丁,已经无情无义了,你还做这种猜想, 你还想打电话问他,你真是个莫则里,真是个傻子,真是个嘲巴!" 乔燕软弱无力地倚靠在尾楼壁上,涕泗交流。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人群中爆发了呼喊,有人还脱下救生衣举在手上直甩。她 到栏杆边看看,原来是一艘大船亮着灯光从平泽方向开来。那船到了右边停下,有 一群穿救生衣戴大盖帽的韩国警察站在船舷,向这边频频招手。 “凤凰号”船长在广播里讲,“海洋聱察署的救援船已经到了,他们将一直陪 伴着我们,直到我们再次起航。请各位放心,请各位回舱休息。” 人们陆续回舱,只有少数人滞留甲板。乔燕也没回去,她决定,就在甲板上等 着,一直等到下一波潮水的到来。 她转到船的左边,这边的人寥寥无几。抬头看看,天上万里无云,只有半边月 亮挂在空中。 乔燕望着它想,这个月亮,它有多么大的威力呀,竞然能把地球上的所有海洋 吸得起起落落。今天凤凰号“能不能再走,也要靠它的引力了。 乔燕又想到,月亮的引力还对女人起作用,让她们的体内也有潮涨潮退。月亮 一月经。这种天人合一,是宇宙间的一大奇迹,一大神秘。 可是,我可能要与这个天人系统没有瓜葛了。我在等待身体内的下一波潮水, 望眼欲穿,可它一直不来。 乔燕忽然意识到,她面临的是另一种潮起潮落一从初潮到闭经,其实是一个女 人生命的高潮,大约有五个七年,从十四岁到四十九岁。可是,我如果从现在就没 有了,比正常人少了整整七年!这年头,早早闭经的女人越来越多,有人甚至提前 到十来岁,这是怎么回事?问题出在人的身上,还是在月亮的身上? “月亮呀月亮,你开开恩,多使把劲儿,给我力量,别让我早早干涸,好不好 呀?求求你啦!” 乔燕将双手伸到褂襟之下,隔着肚皮,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子宫与卵巢,向月 亮流泪祈祷。 黄海之上的月亮,此刻像一尊女神露出的半边脸,在冷冷地打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