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霍站在房顶,俯视全村,脖子抻成了长颈鹿,脑袋转成了小蜗牛,心里“噼 里啪啦”地打着小算盘。 其实,老霍犯不着笨手笨脚地爬上房,也无须抻长脖子到处瞅。他半辈子没离 开过村子,当了十几年的村长,哪家啥样,玻璃一样透明。谁家的门锁啥牌子,谁 家的水缸摆在哪儿,谁家的孩崽子长了几颗牙,谁家的老爷儿们犯了几回痔疮,他 都能如数家珍。甚至谁家的老娘儿们来了红,也瞒不住他,更别说是谁家添个电视 机,买个宠物狗,卖出几斤粮了,不消半个辰,准能传进他的顺风耳。 这些年,村里越来越留不住人了,除了被土地拴得迈不动步子的人,腿脚灵便 的不是去跑买卖,就是当了小贩,或者跟随工程队当了工匠。村子越来越空,空得 村头放屁,村尾都能听见。就这么二三百户人家,不弄个通透,当个屁村长。 老霍跷着脚,用心地瞅,他不是数锈迹斑斑的铁大门,也不是査房顶上黑黢黢 竖着的烟囱,而是透过门窗,去揣摸每一颗关闭的心。人心隔层肚。老霍跷着脚, 用心地瞅,他不是数锈迹斑斑的铁大门,也不是査房顶上黑黢黢竖着的烟囱,而是 透过门窗,去揣摸每一颗关闭的心。人心隔层肚皮呢,不仔细掂量,站在对面,也 他妈的瞅不准。 现在,老霍正筹谋件事,是件大事,闺女的婚事。乡下的风俗,娶媳妇大操大 办,嫁闺女鸦雀无声。给闺女办喜事,不合习俗,癩蛤蟆落脚面上一让人膈应,骂 他当村长的不要脸,和城里人一样,净琢磨捞钱。所以,请谁不请谁,咋个请法, 办多大的规模,人情债咋还,都藏着玄机,他必须把毎个人的想法都弄准,别让人 借着喜事耍洒疯。 老霍本来不想糊着乡俗,也不是被钱憋得发疯,而是老闺女给逼的,不办喜事, 他的老脸就得扔进锅里煮烂了,捂臭了,甭想像从前那样,光鲜鲜地晃在街面,吆 三喝四地对别人指手画脚。 十几天前,老闸女趾高气扬地回家了,大喊着热死了,顾不上老爹的眼睛,甩 下了身上肥大的裙子,就差赤裸上身了。老闺女在县城里—家贵族幼儿园当老师, 身上也沾染了贵族气息,刚脱下的那套大裙子,至少能换来一头大肥猪,奢侈得让 他这个当爹的心惊肉跳。老闺女的幼儿园虽说是民营的,不是国家正式编制,那也 是从幼师毕业生中千挑万选出来的,身段不苗条,长得不漂亮,嗓音不好听,还当 不成呢。 老霍一向以老闺女引以为豪,老闺女是他的面子,比他的大儿子强上百倍。他 的大儿子,书念不成,手艺学不会,除了力气,啥也没有,坐了一宿的火车,还是 个破衣烂衫的打工仔,还不如土里刨食,扣几亩大棚,养几圈肥猪呢。儿子不愿意 听到他的吆喝声,高低要出去。老霍没法将儿子强留身边,更不想让儿子给他丢人 现眼,干脆把儿媳妇也打发出去,陪儿子一块儿当低三下四的农民工。 老翟把一切心思都放在了闺女身上,就当没生过儿子。可是,被老霍视为面子 的老闺女,马上就要让他颜面丧尽了。老霍瞅着老闺女,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老 闺女的小蛮腰没了,衣服的扣子勒得紧绷绷的,脸上的肉没见长,身子倒是胖得挺 快。老霍的眼珠子丢在老闺女的肚子上,到处旋转着问号。 老闺女倒是满不在乎,瞪着老爹,教训道,别这么流氓好不好,没见过我妈怀 孕吗? 老霍倒吸了一口凉气,掉进冰窖里一般,浑身发抖,他不相信这种伤风败俗的 事会出现在他家里,发生在他的老闺女身上,村里谁人不知,他的老闺女是个黄花 大闺女,连对象都没谈过,一下子挺出了大肚子,还不是全村人的笑柄?别说他当 村长呢,就是个放羊的,也会被人戳烂脊梁骨。 老霍把憋了满肚子的寒冷从牙缝里挤出来,低沉地命令老闺女,马上给我做棹! 老闺女护住了肚子,冷笑着说,给你做掉?你以为你是谁。 老霍被激怒了,骂道,我是你爹,你他妈的才出息几天,就敢扑棱了?别忘了, 连你都是我的,没有我,你屁也不是,走,到医院做掉。骂罢,他便不管不顾,也 不把闺女当成心肝宝贝了,粗鲁地动起了手脚,就差用拳头打到老闺女的肚子上, 弄出那个孽种。 老闺女气极了,后悔了回家,她搡开老爹,扭身跳到院中。老霍还想扯住老闺 女,勒令做人流。老闺女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示意老霍,再敢强迫,就喊破这层 窗户纸,让全村人都知道。 老霍定定地立在屋里,不敢追出去,他太怕老闺女喊了。老闺女的嗓子,就是 一把刀,会把他的脸皮全割下来,割得鲜血淋淋。他只能任凭老闺女大大方方地离 开村子。 眼光追着老闺女的背影,老霍是牵肠挂肚,既然老闺女舍不得割下心头肉,那 就要讨个名正言顺的说法。老霍一辈子没认过输,这么多年,好多人想把他从村长 的位置上拉下来,都屁滚尿流了,今天他也不能败在老闺女的手里。瞄着老闺女的 背影,踩着老闺女的足迹,老霍追到了县城,他高低揪出那个坏男孩,命令他们马 上结婚。 坏男孩藏得不深,也可以说是没藏,老霍用不着老谋深算,很容易地把男孩拎 出水面。男孩开着和房子一样长的小轿车,到幼儿园门口接他的老闺女。当然,那 车不是男孩的,男孩是位老板的司机,也是老板的保镖。老板纳的税能养活政府大 楼里所有的人,所以,老板见了县长用鼻子说话,司机也敢和县长平起平坐地握手。 怪不得老闺女的肚子腆得如此骄傲,原来那个男孩非等闲之辈。当然了,老霍 也不是吃白饭的,要不,全村一千来口人呢,凭啥让他当村长?别看中国这么大, 所有的官儿,凭一张纸儿就能当,只有村长,那张纸儿不好使,没点儿手腕,真不 行。 老霍不想耍手腕,手腕是耍给别人的,男孩是他的女婿,家里人。老霍在男孩 用遥控器打开车门的时候,堂而皇之地坐进副驾驶的位置。趁着男孩一愣神,他把 全家福照片递到男孩的手中。 老霍闭上眼睛,用鼻子哼出了,我是她爹。 男孩释然了,脸上露出了笑容,热情地伸出了手。老霍却不想和男孩平等地握 手,在这一点上,老?认为自己比县长牛X ,他是男孩的老丈人,没经他的允许, 这臭小子居然想添人进口,怎么也得给他点儿颜色。 男孩讪讪地问,有事儿吗? 老霍这才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男孩的脸,坚定不移地说,回村里补办个婚礼。 男孩犹豫了,他还没认可老霍是老丈人。老霍的眼光突然间犀利得磨刀霍霍向 猪羊了。男孩妥协了,应允下来,只是提了个条件,说自己分文皆无。 老霍轻蔑地笑了。 晌午的阳光热辣辣的,似乎把整个辽西走廊的热情都倾泻下来,老霍毫不在乎, 依然站在房顶,瞭望下去。 现在,老霍的眼光移到了村子的中间。村子的中间不再是村子,一条高速公路 把村子一刀两断。小轿车箭一般穿梭而过,大货车山一般蛮横地摇晁,看不见的尾 气在高速公路上扭出了一道蒸腾的蛰气,形成了一条虚拟的天河,把村子隔成了牛 郎织女。 高速公路那半边村子,山弯了,树扭了,房子也歪子,就连蓊蓊郁郁的杨树叶, 也覆上了一层膜,像是老人眼里的白内障。 老霍的眼里却什么也障不住,看得淸楚着呢。 十年前,高速公路修到霍林村,把村子拦腰斩断,也把村中老霍家和老林家彻 底分开。或许这就是天意,村里霍林两个家族世代不睦,选择宅基地时,尽量互不 相邻,所以村子出现了蜂腰状,两边大,中间细。设计髙速公路的人,瞄准了这一 点,斩打截铁地从村子的蜂腰穿过,因为,傻子都算得明白,这样成本最低。村子 分裂了,直至今日,老霍家与老林家几乎老死不相往来。 最初的时候,人们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反倒有些高兴,老林家人不再担心受老 霍家人的欺负了,老霍家人也用不着防备遭到老林家人暗地里祸害。他们经常并肩 骑着摩托车,沿着半成品的髙速公路,兴高采烈地奔向县城。 直至高速公路快要通车了,老林家人才傻了眼,他们那半边村子,三面环山, 一面横着高速公路,出去的路都被堵死了,想过这边儿来,得绕十几里路。即使是 去别的村,也只有山上的羊肠小道,自行车都骑不了,更不用说摩托车了,想卖点 儿农副产品,也得肩扛驴驮十几里。是干啥啥蹩脚,种啥啥赔钱,更别提小孩上学 念书了。即使是十年后村村通公路了,和老林家也没关系,那半边不是村部所在地。 老林家被彻底地丢在了农耕社会。 年轻人受不了贫寒与蹩脚,携儿带女逃出村子,剩下的是非老即残,非傻即癲, 莳弄几亩房前屋后肥水不缺的好地,便可以喂饱肚子了。于是,田野间糊满了蒿草, 山坡上长疯了荆稞,户户房顶长茅草,十家能有九家空,三家两户没窗户,街街都 有半瘫半塌的房壳子。 高速公路真好,弄出个老霍意想不到的收获,从此,他无须和老林家人剑拔弩 张了。 从前竞选村长,霍林两家总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两大姓氏谁当村长,不 拼个你死我活,很难见出高低。现在好了,老林家人的选票像瓢里泼出去的水,剩 不了几滴了。除了唯一的年轻人小羊倌林小蛮,跃跃欲试地有些想法,其他的人, 不夸张地说,老霍多吹几口气,就能 把这些老棺材瓤子吹倒了。 老霍不再担心老林家那边儿颠覆他了,一心一意地经营老霍家这一边儿,桥修 得宽绰绰的,路铺得直挺挺的,摩托车的油门一拧,不消半个时辰,就在县城穿街 走巷了。老猶把从高速公路上挣来的钱快焐熟了,直到老林家那边人愁得跑得差不 多了,才将这些钱变成了一座座大棚,一座座养猪场、养鸡场,让老霍家人不出村, 也能摸到一捆捆的钱。老霍什么也不怕,就怕霍家这边儿和老林家一样,闹起人荒。 现在,老笛家这边半村,家像个家,户像个户,街道规整整,路面干净净,就 算三四十年的老房子,也能值个两= 万元,本村人搬走了,房子空不了多久,就会 补进个外来户,不像老林家那边,白送都没人住。 老霍的眼光显出了无限的自豪,他站在房顶上,清晰地看到了老霍家的崛起和 老林家的衰败。渐渐地,老霍把眼光延伸得更加深远,更加缥渺,缥渺得如间海市 蜃楼。这时,有个人影慢慢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在他虛幻的空间里踩出了无数朵 浪花,孙悟空般真实地跳进他的思绪。老霍之所以能像今天这样,站在房顶,居髙 临下地藐视一切,完全是这个人的功劳,没有这个人,就没有老霍在村里牢不可破 的地位。 这个人就是让全村人没齿难忘的张大能。 老霍的眼光跋山涉水地越过万里之遥,落在了天涯海角的三亚湾,那里居住着 老霍念念不忘的张大能。老闺女的婚礼,可以少上几道硬菜,却少不得硬人,乡里 的党政一把手,充其量是个土皇帝,还不够份儿,不能让他的脸面大放光彩。他们 那点儿本事,不过是把自己的屁股坐懒了,肚子撑圆了,进了县城照样是土鳖。在 他的朋友圈儿中,最有影响最有本事的还是张大能,他能让省里的交通厅厅长沾着 尘土走进霍林村,礼贤下士地给小孩_ 躬行礼。虽然他们之间十年没见面了,但友 谊不可能被时间蒙上灰尘。 老霍决定了,请张大能当老闺女的证婚人。 张大能是他的另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