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现在,苏教授不得不惊异于三年前做过的一个梦:那晚,他竟梦见自己一直在 跨门檻,跨到七十四道门槛时,他一头栽倒在地。有人解梦,说七十四道门槛就代 表七十四岁。也就是说,七十四岁是苏教授的关煞。苏教授听了,一笑置之。槽里 懵慷地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从未感觉那个梦有什么异样,也不加措意。苏教授以为, 死亡是迟早要来的一他不知道自己将会在哪一天去世,但他知道自己每过一天就离 死亡更近一步。现在,他刚好过了七十四岁生日,那个梦竞变成了现实。一脚跨到 了死亡的边缘,反倒让人有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昨天上午九点钟的阳光是很难得的(之前都是可憎的阴雨天),苏教授一点儿 也感觉不到死亡的阴影。有人经过,跟苏教授打了个招呼,说一声“晒太阳”啊。 苏教授跟一群老人坐在墙角晒太阳却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讷讷地回了一句。但苏 教授很快就变得坦然了。他甚至觉得野人献曝的做法一点都不窳。早春的阳光确乎 是样好东西。老人们都像驱光动物似的,随着阳光一点点移动。人都是这样,苏教 授不无自嘲地想,年轻时喜欢跟自己所爱的人坐在月光下聊天,到了晚年,就喜欢 跟人在太阳底下扎堆了。好的阳光就仿佛来自上天的祝福。 那天上午,他还记得,女儿塞给他一个热水袋,他却不要。他走到墙角下,抱 起那只正在晒太阳的虎皮猫,就像是抱着一个暖手的火钵。猫是从哪里来的?它是 一只流浪猫,还是自家那只死去多年的猫?为什么抱它的时候有一种如遇故人的感 觉?苏教授早年爱养狗,晚年爱养猫。其实不是爱猫,而是爱猫身上那种宁静的气 息。这只毛绒绒的猫安静得让他忘掉了它是一只猫。 有个年岁相仿的老人挪过来,跟他聊开了。老人问,你是教书的?苏教授微笑 着说,我是个杀猪的。老人说,一点也看不出你是个杀猪的。苏教授说,我上辈子 是杀猪的?老人笑了起来,跟他说起小时候村上杀年猪的事。苏教授感到身上的血 气一点点鼓荡起来。当他看到眼前的太阳突然落到墙外时,他知道,自己已经躺在 地上,不能动弹了。然后他就感到黑夜漫过了自己的眼睛。 苏教授不能动弹的时候,依然能听得清人们惊叫的声音、猫尖叫一声跑开的声 音、慌乱的脚步声以及呼啸而至的救护车的鸣笛声,然后就是医生说话的声音、手 术刀碰撞的声音。在寂静中,他甚至听到了血液流动的声音。 过了许久,他听到女儿在一旁轻声抽泣。女儿问医生,父亲是否还有挽回生命 的迹象?医生说,他身上的机器差不多都坏掉了,他们只能让他暂时苏醒过来,但 不能保证他还能活下去。像他这种状况,医生断言,最多活不过三个月。这些对话, 苏教授都听在耳里,但他不能发声。手也不能动。哪怕是一根手指。身体像是被一 块冰冻住了。 大约是过了一个夜晚,苏教授就“醒”了过来:先是睁开眼睛,其次是张开干 裂的嘴唇,然后是连手指和脚趾都能动一下了。最初映人眼帘的是女儿的面庞。仔 细端详,脸上泪痕未干。 苏教授伸出手来,在空中寻找着女儿的手。女儿迅速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 下巴。她的下巴还在不停地抖动。 女儿说,昨天早上,她一觉醒来,总感觉耳朵里有什么细微的杂音。于是转到 厨房、洗手间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还是 不放心,又爬起来,东看看,西看看。她总觉得有什么事好像就要发生了。结果, 是父亲这边出事了。 这些年来,苏教授的身体变得益发孱弱。一旦天气发生剧烈变化,就会有过敏 的可能性。这种病,医生说,叫天气过敏症。因此,苏教授查看天气预报时,总是 特别关注过敏气象指数。阴雨天一来,他的浑身关节就会出现酸痛;若是刮点风, 飘些花粉,就会引发老慢支。总之,随着年岁变大,他对天气变化的适应能力也变 得越来越差。就像他置身这个时代,面对千变万化的世界,常常不知道如何去适应。 有很多新鲜物事,身边的人都趋之若鹜,苏教授却怎么也看不惯。 有时心情不好,他还会化个名,写篇文章骂几句,算是解气。学生们深知他的 古怪脾气,都把他当孩子一样哄着。人老无好相‘何况是病了。 苏教授说,我生病的事,你不要跟外人说起。 可是,女儿说,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你住院了。等你精神稍好一些,他们就会过 来探望。 苏教授忽然沉下脸来说,我住在医院里难得清静几天,你就不必让他们过来了。 等我死了,就让他们跑到殡仪馆跟我作遗体告别好了。 苏教授见女儿泪水盈眶,也就不再往下说,只是别过头,闭目休息。窗外雨声 如故。每逢雨天,他总是变得特别脆弱。仿佛这种低落的情绪跟他身上的关节炎一 样也是坏天气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