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苏教授听来,老甘的话音里有着亲切的味道。他看着眼前的老甘,脑子里骞 然浮现的,却是老甘的祖父。老甘老了,竟然跟祖父长得很像。回想往事,苏教授 也是百感交集,他让老甘坐到身边来,向他打听一些故乡的人与事。老甘——相告, 便像说起了天宝迪亊. 在那边, 苏教授还有几位亲戚和父执(大都是父亲那所学校里的同事),“文革”时断 了联系,后来也就没再来往。现在打听故人消息,倒是有点像异地问路。苏教授问 老甘,村里跟外界通车了没有?老甘摇摇头说,只有火车从我们村外经过,但从来 没有停留过。我们出远门,还得翻过几座山。 沉默少顷,苏教授说,山里面缺医少药的,你若是生了病如何是好?头疼脑热 之类的小病还好说,就怕得了什么急症,送医院不及时,兴许就会白白搭上一条命。 老甘说,我这辈子从来没生过什么狗马病。有一回,我感胃了,身子发软,鼻 涕直流,于是拎了把椅子走到屋外晒太阳。过了一阵子,我去田头撒了一泡尿,感 冒就好了。 苏教授说,也许你身上有过什么病,只是没发现而已。有些病,你不去理会它, 它就会很没趣地走开。 老甘说,小时候,我母亲常常跟我说,我们穷人生不起病,千万别把自己的身 体娇生惯养了。有时候即便病了,也要多笑。笑跟药物一样能治病,是世界上最便 宜、最养心的药物了。 苏教授说,我还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她老人家现在还健在吗? 老甘说,托你的福,她老人家好像越活越有劲头了。有人问她年纪,她就是咬 着舌头不回答,说是怕自己的岁数报出来,让阎王听见了,就会派牛头马面来拘她。 可是,前段时间她听村上的人说我孙子生病了,就开始不停地诅咒自己,还说我的 小儿子之所以夭折,也是因为她阳寿太长的缘故。 苏教授问,你孙子生了什么病? 老甘说,脑子里生了一块肿瘤,我都叫不出名目来。总之是一种怪病,在小孩 子当中是极少见的。 苏教授问,很严重吗? 老甘叹息一声说,医生说的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我说的话医生也听不懂。我 只是听孙子说,他的病很快就会好了。等病好了,他就可以去学堂念书了。那天我 还跟孙子说起你,我让他好好念书,将来也当个人学教授。说到这里,老甘竖起大 拇指说,苏教授,你尽管在外头生活,但你的名声在我们家乡可是很大的。问问我 们村上的男女老少,他们可以不知道现仟的县长是谁,但都知道苏教授是谁。 苏教授少小离家,跟随父母迁居大城市,后来又在这座北方的大城市扎下根来, 长达六十年间,他都未曾回过老家,与家乡父老也谈不上什么乡谊,但他们都还惦 念着从偏僻山村里走出来、名声在外的苏教授一从老甘的话里,他可以掂量出自己 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这比学界的任何一种嘉奖都来得重要。尤其是在这个时刻,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故乡,还有像老甘这样的故人,心头便涌起了一股暖流, 眼眶一热,差点要掉出一把老泪来。 苏教授说,我很想回老家看看,可我已经走不动了。 老甘说,等你病好了,我就陪你一道回老家走一趟吧。 苏教授说,我已经回不去了,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可能的话,我要把骨 灰的二分之一撒在老家那座山上。 老甘听了这话,缓慢地转过身去。过了片刻,他又转过头来,眼泡益发显得红 肿。 苏教授看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说,老甘,我真羡慕你,你明天醒来还能看到太 阳升起。 老甘说,我看过天气预报,明天仍然没有太阳。 苏教授微微一笑说,你不识字,怎么会看天气预报? 老甘说,我孙子告诉我,看到天气预报上両个太阳就是晴天,両些乌云和雨点 就是阴雨天。 苏教授指了指窗外说,什么时候太阳出来了,你就告诉我一声。可是,我怕是 等不了太阳出来的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