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随着病情的恶化,苏教授感到身上出现了一股愈发强烈的胀痛,服用那些理气 止痛的纯野生中药(老甘从老家带来的偏方)已经不管用了。医生给他服用一种吗 啡缓释片,但效果也不见佳。在苏教授的请求下,医生不得不给他注射吗啡。但吗 啡的镇痛效果仅有六个小时。药性一过,胀痛如故。苏教授时而坐起来,时而躺下, 一直无法人眠。他让护士把医生喊过來,请求医生再给他注射加大剂量的吗啡。 医生说,我给你注射的吗啡都必须是限于药典许可的范围,现在不能再增加剂 量了。苏教授说,我说过,我可以面对死亡,但不能面对疼痛。现在我感觉这一丁 点吗啡已经无法缓解我身上的疼痛了,求求你,医生,请再给我增加一点剂量。苏 教授说这话时,流露出恳求的神色,仿佛~^小孩子要向大人再讨一颗糖果。医生告 诉他,他现在所用的吗啡剂量已经达到了上限,再增加剂量的话就有可能抑制呼吸。 这样做,就等于是医患同谋,让一名医生和病人联起手来杀死一个被病痛折磨的人。 但苏教授说,这时候,杀死一个被病痛折磨的人就等于是扬救他。 医生递给苏教授一张纸,上面画着一条10厘米长的直线,两端标示着“0 ”和 “10”(前者代表无痛,后者代表剧烈疼痛)。医生让苏教授用铅笔选择一天二十 四小时内的疼痛等级。苏教授放下铅笔对医生说,我的疼痛在这条直线之外,它是 无法描述的。在苏教授的反复恳求下,医生也只好加人吗啡的注射剂这样,他身上 的病痛也就缓解了一迚。 这一天上午,老甘又托人从老家寄来了中草药。苏教授知道,这些药物已经不 管用了,但他还是吩咐女儿拿去煎熬。喝了几口药汤,苏教授突然侧过身来,哇的 一声吐掉了。 注射吗啡不久,老甘又过来了,问苏教授吃了中草药感觉如何,苏教授点点头 说,好一些了。老甘说,药效好的话,我让家里人再寄一些过来,苏教授摇摇手说, 老甘,不瞒你说,我已时日不多了,现在,我已经对吗啡产生了依赖。除此之外, 任何药物不管用了。我希望自己是在平静中离去,而不是在疼痛中离去。苏教授缓 了口气说,医学发达的好处就是‘让你死得更舒服一些。 苏教授的愿望并没有落空。医生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把他身上可能出现的剧烈 疼痛解决掉了。而他接下来需要独自面对的,是没有痛苦的死亡。那一刻,他的脸 上洋溢着一种决定死在春光里、深埋在雨中的幸福感。 一大早,老甘在教堂做完晨祷回来,刚走进病房,就发现孙子的床位已经淸空 了。老甘问护士,我的孙子?护士听不懂老甘的方言,但大致明内他的意思,就说, 他已经送到停尸房去了。老甘又问,我的孙子呢?他究竟去了哪里?护士说,你还 听不明A ?你孙子已经不行了。他一直在等你,可他已经等不及了。护士咬着嘴唇, 似乎刻意不让那个“死”字说出口。老甘说,你不要跟我说北京话,你就告诉我,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死”这个字,无论用方言还是普通话来念都是同一种读音, 它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夹带一股冷飕飕的尾音。护士的眼圈一红, 看着老甘说,是的,死了,死了。老甘这回听明内了,突然跪下来说,求求你们, 让医生再给他看一看,也许他还能活过来呢。护士说,很抱歉,大爷,我真的不知 道你在说什么,这样吧,隔壁那位苏教授是你同乡,你有什么话直接跟他说,让他 再转述给我们听。护士意识到老甘也听不懂她的普通话,就给他做了个手势,把他 带到苏教授的病房。老甘站在门外,犹豫了片刻,不敢进来。护士走到苏教授床前, 跟他作了一番简单的交代。苏教授抬起头来,朝老甘招了招手。老甘挪进几步,讷 讷地说,苏教授,我一大早跟你说起我孙子病死的消息是不是有点不太吉利?苏教 授的嘴唇猛地颤抖了一下。他不敢确定,小孩子的猝死是否跟试用新药有关(报纸 上也曾刊登过一些国际知名医药公司拿中国农村孩子做“试药者”的消息)。这些 话,苏教授没敢跟老甘说,以免他再度受到刺激。 老甘在脸上抹了一把说,我儿子欺骗了我,他说自己判个十年八年就可以出来 的,可最后的判决竟然是无期徒刑;我孙子也欺骗了我,他说自己的病差不多就要 好了很快就可以出院了,但他说走就走了。 苏教授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老甘,只是低声问,你以后该怎么办? 老甘说,我原本是可以留下来照顾你的,但咋天下午,我们村上的人打来电话 说,我母亲也要走了。可她就是断不了那口气,分明是等我回去替她送终。等我的 孙子火化之后,我要带他的骨灰回老家去。以后,我就不来这大城市了。我就想待 在乡下,哪儿也不去。 苏教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苏教授,老甘说,一个人死后……死,唔,我怎么可以跟一个病人提起死字? 苏教授说,这些日,我跟医生和赵牧师也都在探讨死亡的问题。以前我很忌讳 跟人谈到死,现在我差不多是两脚踩进棺材里只差平躺下去伸直两腿了,所以,我 不再害怕有人跟我说到死以及死后的问题。我已经把临死前可能碰到的问题解决掉 了,把死后的事也交代清楚了,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跟你不同,老甘静静地注视着苏教授说,你知道自己怎么死,可我不知道自 己怎么活着。一个人知道自己怎么死总比不知道自己怎么活着要强吧。 老甘的话有点沉重,苏教授不知道该怎样让谈话继续下去。他想说什么,但只 是动了一下嘴唇。他的声音在嘴唇里凝固了,变成了干枯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