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一年的黄梅雨季刚过去的时候,姚一芳的颈部被査出一个瘤子。 在姚一芳看来,那是一次惊心动魄的体检。她没有像别的人那样,查出个痦子 就在走廊里大喊大叫;或者,当场就休克过去,让所有的熟人都跑来救苦救难。就 像在寒天里独自吞咽一块冰坨,姚一芳挺住了,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扛过那一刻 的。 姚一芳是这里的居民见到了都要叫一声姚会计的人。她在一个居委会做会计, 这个居委会管辖的范围,近些年一直在扩大,所以呢,认识姚一芳的人,还是蛮多 的。姚一芳在这里做会计,一做就做了二十多年。 五十岁出头,还没有完全变老。姚一芳是那种基本上不保养,但是很爱惜身体 的人。比如,补品之类,是从不吃的,因为眼花缭乱的牌子太多,真不知道到底该 吃什么;当然,还因为那些东西都很贵。但是,姚一芳坚持每天吃自己磨的豆浆, 那一碗豆浆里,有姚一芳自己挑选的芝麻、枸杞、麦片之类,姚一芳五十岁出头的 人了,头发还是黑黑的,这就让她显得比别的同龄人年轻。 姚一芳老公去世早,得肝癌死的。前前后后没几个月,一个大活人就没了。膝 下就一个女儿瑶瑶,在省城的医学院读了四年护士专业,刚毕业回到家里。 女儿的毕业分配,是姚一芳的一件心事。虽然姚一芳认识的人很多,但是,每 当姚一芳遇到什么稍大的事情,她脑子里就会一片空甶. 到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 自己认识的人,包括自己的三亲六戚,都是些派不上用场的草根百姓。 姚一芳颈部被查出的瘤子,虽然还有待切片复查,尚无最后的结论。但是,接 待姚一芳的那个医生,当时的脸色有些暖昧。姚一芳顿时有一种行将崩溃的感觉。 这个突如其来的瘤子,暂时地盖过了女儿的毕业分配问题,像一座小山一样压在了 她的心上。 当年她的老公唐连升,也是在医院体检的时候,被查出患了肝癌的?一种非常 具体的恐惧,搅拌着那些记忆深处的往事,一连几天在姚一芳的心里翻江倒海。 她想到了万一。想到那个深渊般黑暗的万—以后,许许多多的纠结。说到底, 最大的不放心还是女儿。于是,绕来绕去,她的焦虑又回到了女儿瑶瑶身上。 瑶瑶是那种相貌不出众,但绝不难看的女孩子。不喜欢脂粉,爱看推理小说, 风风火火的像个男孩。对于母亲颈部那个横空出世的瘤子,她一点也不着急,她还 让姚一芳不要瞎猜疑,说颈部的瘤子,大都是良性的。至于丁。作,她居然自作主 张地联系了一家本市新开的杏林医院,据说那里非常缺人手,希望她马上去上班。 但是,姚一芳不同意。她是个要面子的人,在她看来,那家私人性质的杏林医院, 其实就是几个江湖郎中拼凑的草台班子。去那里看病的,大都是些没有医保的平头 百姓。女儿毕竟读了四年本科,姚一芳的主攻目标,是市立医院这样的事业单位。 其实姚一芳要的,还不仅仅是面子。她自己是企业编制,撑死了一个月才两千元收 人;而且,享受的医保待遇,也不能跟事业性质比。这是几乎伴随了姚一芳一生的 隐痛。所以她坚定地认为,一个旱涝保收的事业编制,是女儿毕业分配的底线。 姚一芳毕竞是个有主见的女人。随后的几个阴晴不定的日子里,她把自己所有 的社会关系像篦头发一样篦了一遍。她很伤感,她的亲戚朋友里,连一个科长级别 的人也没有。 终于圈定了一个人。阿坤,已故老公的表弟。早些年姚一芳的老公在外贸公司 做办公室副主任,经他上下打点,让阿坤进公司做了一份临时丁。那时候,外贸公 司还是蛮吃香的,后来就慢慢地不行了,阿坤就当起了个体户。在姚一芳的记忆里, 阿坤做过的行当好像不少,但似乎一直没怎么大发。他的行头,好多年就是一辆破 破烂烂的桑塔纳。姚一芳的老公去世后,慢慢的阿坤就来得少了。 毕竟阿坤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就是给她出出主意,也聊胜于无啊。 约阿坤来家里谈事的那天晚上,姚一芳做了一桌子菜。可是,这一桌子菜最后 还是她一个人享用。瑶瑶有同学聚会。阿坤呢,电话里要她别等,他今晚要赶两个 饭局。姚一芳在灯光昏暗的客厅里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钟,浑身酒气的阿坤才坐到她 的面前。 姚一芳最终还是没有跟阿坤提那个不确定的瘤子。现在她觉得,瑶瑶毕业分配 的事,完全比她的瘤子问题重要。可是,她还没有把事情说完,阿坤就趴在沙发上 呼呼地睡着了。而他腰间的手机,一直在哇啦哇啦地唱歌。 阿坤醒过来的时候,瑶瑶也回来了。她居然也喝了不少酒,说话的口气很冲。 母亲和表叔在那里说话,主题一直是围绕着她的毕业分配。而且,母亲的表情是那 么少有地灾难深重。这就激发了她内心的某种情绪。她声称,明天就去杏林医院上 班。什么狗屁事业单位,让那些有后台的人去吧,她就是要走自己的路。 若是平时,女儿那种愤青的样子,姚一芳数落几句就过去了,可是,今天偏偏 不行,内心的郁闷、纠结,像一个炸药桶,火柴一点就着了。 一句粗话,突然就滑到了她的喉头,把阿坤和瑶瑶吓了一跳。 然后,姚一芳自己也吓了一跳。对自己的宝贝女儿,虽然家教很严,但从小到 大,姚一芳可是没有骂过一句粗话的。 接下来,是瑶瑶脸色煞白地摔门而去。姚一芳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索性号啕起 来。这一哭有如江河滔滔,一泻千里。酒醒之后的阿坤不由地把自己切换到了抗洪 救灾的角度,一边劝慰姚一芳,一边拍着腆起来的肚子,说表嫂家的事,就是他阿 坤的事,就是赴汤蹈火,他阿坤也要上的。 市立医院。姚一芳在擦干眼泪后说出了一个关键词。实在不行,也要保住类似 妇幼保健所这样的事业单位。好像她面对的,并不是个体户阿坤,而是大权在握的 人事局局长。 阿坤脸上的酒色在一点点退去。可能他感觉到了事情的难度。他婉转地告诉表 嫂,虽然这几年他混得还可以,桑塔纳也换成本田了。方方面面呢,也认识一些人, 但是,现在办亊,都是明码标价的。像市立医院这样的单位,没有个十五万,那是 休想! 姚一芳知道如今办事要花钱。但阿坤说出的数字还是让她吓了一跳。说实话, 她所有的积蓄加起来,还不满十五万。这不简直要她的命吗? 于是姚一芳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阿坤心里一点也不奇怪。他知道像表嫂这样 的人不但没有路子,而且也没有钱,但是心气倒蛮高的。他脑子快,突然就想到了 一个主意。他问,以前表哥有一把紫砂壶的,还在吗? 姚一芳也想起来了。好多年以前,老公是拿回来一把壶,说是一个姓江的师傅 送的。那个时候,紫砂艺人被人称为“做茶壶佬”,没人把他们当回事。家里没有 人喝茶,姚一芳就拿它来装酱油,好几年油头垢面地被搁在厨房里;后来有一天, 老公回来说,这把壶怎么还装酱油啊,江师傅已经是高级工艺师了。姚一芳就把壶 洗干净,用旧报纸加棉絮包起来,塞进橱柜里。后来,她从报纸上看到过那个制壶 人的名字,江文轩,好像已经是什么大师了。她隐约知道,大师的壶很贵的,至于 贵到什么程度,她并不清楚。在她眼里,它只是老公留下的一个遗物。 于是当年的那把壶,很快地被找了出来,放到阿坤面前。 壶体苍黄而显沉雄,隐约呈现星星点点散金。壶身岡岡鼓鼓,像打足了气;壶 嘴上翘,壶把丰腴。眉开眼笑的,像个大富大贵的胖囡囡。 阿坤好像蛮懂壶的,摸摸看看,反复端详。说,是的是的,就是它,当年表哥 给我看的,就是这把壶。然后,他准确地说出了它的名字:得福壶。 姚一芳发现,阿坤的情绪因了这把壶的出现,顿时高涨起来。 一直到那个颈部的瘤子终于有了结论,姚一芳才把事情告诉给居委会的同事们。 所谓的结论,其实就是四个字:哲无病变。 姚一芳松了一大口气,额头上、背心里全是汗水。这个时候她突然变得非常脆 弱,特别需要周围的人为她庆幸,需要那些虽然空洞但热乎乎的话语,来抚慰她纷 乱了多日的心。但是,同事们看了那张皱巴巴的纸片,面面相觑,说,什么屁话, 暂时没有病变?那什么时候病变呢?姚一芳很生气,周围的这些人,平时蛮热乎, 关键时候怎么连说一句安慰的话也这么吝啬呢?有的人倒是关心她,建议她去上海 的大医院复查,说谁谁谁在当地医院体检,什么病也没查出,到上海一查,癌症都 已经到了中晚期了。姚一芳听了,简直想把桌上的茶杯砸过去。 令她最生气的消息,倒是与瘤子无关的。一个熟人告诉她,前天去那个私人医 院看望病人,在走廊上见到了穿着白大褂的瑶瑶。熟人很惊讶,难道瑶瑶已经在那 里上班了?居委会的人显然都知道了这件事。异口同声地说,姚会计你好糊涂啊, 瑶瑶堂堂医科大学的本科生,怎么可以去杏林医院那样的地方呢!据说那里有个退 休的胃牌老军医,其实就是一个老流氓。 姚一芳被大家说得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瑶瑶这几天早出晚归,说是跟 同学们在一起玩。姚一芳放在茶几上的那张诊断报告,她只是扫了一眼。母女之间 的冷战,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想来想去她只能给阿坤打电话。关机。一直打,一直关机。姚一芳有些窝火, 一个生意人,怎么可以关机呢?那天晚上,阿坤给她出了不少主意,他甚至还知道 卫生局汪局长的特点,不抽烟不喝酒,就爱收藏些古玩、紫砂。有这把壶去轰炸, 瑶瑶进市立医院,肯定成功。姚一芳当时很激动,对紫砂壶她一点也不懂,没想到 ‘这么一个泥巴做的东西,说不定能成为她的救星。要是成功了,也算是老公积下 的阴德。那晚临走的时候,阿坤将那把得福壶带走了,说要给它配一个红木盒子, 好马得冇好鞍配嘛。姚一芳想想也对,这把壶真的要出手的话,总不能用旧报纸包 着送给人家吧。 现在姚一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阿坤毕竟是个生意人,如今的世道,什么亊不 会发生啊? 她找出阿坤家里的电话号码,电话是阿坤的老婆凤珍接的,姚一芳怕她听不出 来是谁,反复强调自己是阿坤的表嫂,但对方口气冰冷,根本没当她是亲戚。不过, 凤珍的冷言冷语,好像并不是冲着她来的。她大骂阿坤,说他根本就不顾这个家, 挣了点儿破钱就在外面花天酒地。姚一芳担心地问,他带回过一把壶吗?凤珍反问 道:什么壶?酒壶还是尿壶啊?她的意思是,她根本不记得阿坤是什么时候回过家 的了。凤珍还说,千万不要相信他说的话,尤其是他喝了洒说的话。 那一刻姚一芳的心几乎要沉到底了。一种剜心似的纠结,比等待颈部那个瘤子 的结论那些日子还要厉害。凤珍的话让她将信将疑,在她的印象里,这个女人一直 是个泼货。说不定,是阿坤跟她唱的一出双簧呢。她终于撑不住病倒了,额头上烧 得发烫,睡不着觉,一个人躺在床上,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 她一生病,瑶瑶就变成一个乖乖女。那些乱七八糟的同学聚会,说不找她就不 找她了。其实这个很久没有男人的家庭,一直是母女俩相依为命。从小瑶瑶就能熟 练地操持一切家务,她炖的鸡汤,姚一芳觉得特别鲜美。有一刻她特别脆弱,瑶瑶 就贴着她的耳朵说,那个杏林医院,确实乱糟糟的,天天有医患纠纷,真没劲。她 已经炒了那里的老板,再也不去了。她好像知道,自己的这些话,一定会超过灵丹 妙药。 女儿变得这样懂事,姚一芳特别高兴,她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浑身变得轻松。 但是,她站起来还有点摇摇晃晃,身体还是人不敷出地虚着。心口那么堵,原来还 压着那把壶呢,一想起它,姚一芳又两眼昏花了。瑶瑶说,不就是一把泥捏的壶嘛, 就算阿坤叔拿去派了用场,你也别说他是骗子。至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