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读四年本科,最后去帮人家推销药品?那种厚着脸皮、老是被别人不耐烦地轰 出来的工作,是姚一芳的女儿干的吗?姚一芳说,你干脆拿把刀杀了我吧。 瑶瑶无可奈何地说,妈,我不忍心你这样,我真的受不了。 瑶瑶并不知道,实际上她一直在帮母亲拿主意。是的,姚一芳越觉得瑶瑶的想 法荒唐,自己的主意就越显得正确。 姚一芳终于恢复了底气。她有一种要打一仗的感觉,她告诉瑶瑶,八万块钱难 不倒我,这口气我们一定要争。 夜深人静的时候,姚一芳把全部的储蓄单摊在面前。七万五千八百块。虽然钱 还不够,但她对自己这些年居然能够积蓄这么多钱还是感到自豪。 还差四千多块钱。按说是难不倒她的。她是居委会的会计,先挪用几千块钱公 款,然后慢慢还进去。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像流星一样划过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想来想去,还是不敢。后来连想都不敢想了,一想心里就哆嗦。姚一芳谨慎了 一辈子,她觉得自己一旦那样做了,就会寝食不安、生不如死。 那么,还有四千多块钱的缺口怎么办呢? 向亲戚朋友借钱?不行。姚一芳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向别人低头。 卖首饰。姚一芳决定了。好歹她还有两只金戒指,老货;一条18K 的金项链稍 差点,这些东西加起来,应该能够凑齐四千块钱。 姚一芳没有想到,这四千块钱的缺口,竞由瑶瑶来填补了。瑶瑶把一切都看在 眼里,知道母亲为了四千多块钱日夜犯愁。她知道的,任何一种理由都说服不了母 亲。于是,最后她把一个信封,大大咧咧地扔在母亲面前。 姚一芳吓了一跳。她的第一感觉是,钱的来路非常可疑。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 生,哪来这么多钱?开始,瑶播怎么也不肯说,后来姚一芳逼急了,瑶瑶就说了, 她说得那么随意,那么不当回事,但是姚一芳还没有听完,眼泪就噗噜噜地下来了。 原来这四千块钱,是瑶瑶从四年大学的生活费里攒下来的。姚一芳怎么也不相 信,女儿的四年大学生活,竟然连食堂里的肉包子也很少吃。同学们还以为她不吃 猪肉,是回民呢。她用的卫生纸,都是最廉价的牌子甚至根本就没有牌子,她几乎 不用化妆品、不吃零食,连肯德基、麦当劳这样的食品,她也是远远地看一眼就走 开了。姚一芳每个月只给她五百块钱。可是,瑶摇不但过得好好的,还撗下了四千 块钱。这其中,有她参加征文比赛获奖的奖金,还有勤工俭学攒下的钱。 姚一芳多少年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了。她真的很骄傲,有这么一个女儿。如果 那江大师的证书现在涨到十万块钱,她就是拆屋典房卖血也干。 一天深夜,有人急促地敲门。姚一芳从大门的猫眼洞里看出去,昏暗的走廊里, 一个失魂落魄像影子一样的人,竟是阿坤。 阿坤一进门就说饿。姚一芳给他炒了几个鸡蛋,下了一大碗面条。阿坤端起碗, 像个饿死鬼投胎一样,风卷残云几分钟就一扫而光。 吃饱了,阿坤斜靠在沙发上。他好像知道姚一芳要问什么,并不急,仰起脑袋, 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姚一芳积郁了多日的火气,怎么也忍不住爆发了。她质问阿坤,为什么手机关 机?而且一关就是这么多天,瑶瑶的事这么要紧,人家都体检上班了,可我们还在 家里等着你的黄花菜呢! 阿坤打着饱嗝,并不冋答。从随身的假鳄鱼皮包里取出一个紫色硬壳的本子, 放在姚一芳面前,说,我的好嫂子哎,我再忙也不敢把您的大事给耽误了呀,喏, 证书我给你拿来了!姚一芳顿时惊呆了。捧起硬本子,澳俾的,用的还是蛮精致的 印钞纸。里面贴着得福壶的照片,照片上还压着大师的钢印。她没有见过大师的证 书是什么样的,但是,它华贵的款式和质地,就像一个天使突然从天而降,一下子 就把客厅照亮了许多。 姚一芳把证书贴在评枰乱跳的胸口,说,钱还没给,这证书怎么就拿来了呢? 阿坤得意地说,上次咱们运气不好,没见着大师。其实我跟大师还是有交情的 嘛。我给他写了欠条,证书就拿来了。 尽管阿坤说得天衣无缝。但姚一芳隐隐地感到哪儿不太对劲。可是,阿坤接下 来的一番话,就一下子消除了她心头的疑虑。阿坤说这些天他老是做梦,梦见表哥 唐连升。表哥的脸色非常忧虑,一再跟他说,阿坤啊,你嫂子遇到难处了,你要帮 帮她。 阿坤说,醒过来我吓出一身冷汗。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梦见过表哥。不瞒嫂子说, 这些天债主盯我盯得蛮紧。我把手机号也换掉了。可是,证书的事情我一点也没敢 耽误啊。 姚一芳心头一阵发热。赶紧把那个旧人造革黑皮包从卧室里拿出来,放在阿坤 面前,说,钱我巳经准备好了。 阿坤在那儿蘸着唾沫点钞票的时候,姚一芳去把瑶瑶叫醒了。她含着泪光告诉 瑶瑶,阿坤把证书拿来了,我们有证书了。睡意蒙昽的瑶瑶感到,母亲的眼睛突然 间变得那么滋润,那种只有年轻时候才有的光泽,把昏暗的房间都照亮了。因为激 动,她说话的声音竟有些哆嗦,仿佛拿在她手上的,已经是市立医院的录用通知书 了。 不到半个月,瑶瑶真的接到了去市卫生局人事处报到的通知。 姚一芳一定要瑶瑶跪在父亲唐连升的遗像前磕三个头。她自已则在心里默默念 叨,唐连升啊你个死鬼,撇下我们娘儿俩,一个人这么早 就走了,亏你还晓得留下一把壶,如今这把壶真让瑶瑶得福了。你就放心吧。 接下来,填表,考试,政审,体检,一道道的程序飞快地过去。姚一芳在这些 天里变得亢奋、夜不成靡。一天,瑶瑶从外面回来告诉她一个不好的消息,说他们 这批分配到卫生部门的大学生,一个也不留在城里,全部分到区以下的乡镇卫生院 锻炼两年。姚一芳听了顿时着急起来,她给阿坤打电话,阿坤好像在一个很遥远的 地方,声音断断续续的。他宽慰姚一芳说,别急,局长收了礼,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果然,瑶瑶再次带回的消息,终于让姚一芳放下了一颗悬在半空的心。人事处 的一位戴副处长专门找她谈话,说,这次大学生分配全部下基层锻炼两年,是上面 的意思。局党委考虑到你母亲身体不好,家里没有人照顾,就把你放到开发区卫生 院,这可是组织上对你的关心爱护啊。 瑶瑶说,当时我一听就愣了。我妈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身体不好了呢。 姚一芳开心地笑了。说,死丫头,人家那是关照我们哪。 说到开发区,这里的人都知道,那里等于是城市新辟的一个特区,人称“小香 港”,它离城区很近,是个异常繁华的所在;而且它的级别很不低,在那里工作的 人,奖金比城区的人要髙出许多。 姚一芳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面。从城里到开发区,坐公共汽车,几站路就到 了。虽然,姚一芳的主攻目标是市立医院,但既然大家都不能留在城里,能进开发 区,已经相当于进市立医院的面子了。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居委会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来祝贺她。姚一芳买了许多 糖果,散发给大家。有人说,你女儿又不是结婚,发糖果干吗?姚一芳说,高兴嘛, 让大家和我一起甜蜜甜蜜。还有人说,姚会计你真厉害,一点也不动声色,地税局 的老王,他算是有本事的人了,这次他儿子还不是去了黄泥坝嘛! 黄泥坝是个离城六十里地的丘陵山区。这里的人说到边近和艰苦,都说让他到 苗泥坝去。姚一芳听了,心里那份开心劲儿,真的无法用语 言来表达。做人的一份光鲜、尊严,一直被商常生活的尘埃遮蔽着,现在终于 到了姚一芳云开日出的时候了。但激动过后,她迅速地冷静下来。她知道这事万不 可张扬,但凡再有人恭维她,她就低调地说,还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嘛,我们可是 弱势阶层啊。 瑶瑶很快就去开发区卫生院上班了。生活恢复了原有的平静。一天,阿坤慌慌 张张地来找姚一芳,说卫生局的汪局长出事了。 开始姚一芳并没有感到一个出事的局长跟她有什么联系。但阿坤说到了那把得 福壶,她的心里就略噔了一下。 那怎么办呢?姚一芳一下子变得心情沉重起来。 阿坤说,汪局长是被双规,还不是逮捕。卫生局很复杂,听说是内部有人在搞 他。现在市纪委还在调查取证。估计会有人来找你的。 姚一芳一听,心里就慌开了一片。反复地说,要是他们真的来了,我该怎么说 呢? 阿坤说,不管是什么人来找你,你就一口咬定那把壶是假的。 姚一芳惊愕地说,壶明明是真的,还有江大师的证书,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阿坤说,让你说假的,你就说是假的,别的,你一概不管。 姚一芳说,那他们要是问,壶是哪里买来的,我怎么回答呢? 阿坤不假思索地说,你就说是城隍庙边上的古玩地摊上买的好了。 姚一芳依然不放心地问:那他们要是问起江大师的证书呢? 阿坤不耐烦地说:别的你就不用管了。姚一芳是个内心搁不起大車的人。她嘴 妗上起了一个火泡,牙根也不明不白地疼起来。一连几天,她心神不定的样子引起 了瑶瑶的筲觉。但是,姚一芳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她。瑶瑶那么干净、单纯,她不 能让这件事玷污了她。她推说自己老了,更年期综合征。这几年一直是这样。她心 存侥幸地认为,自己能把事情扛过去。但她心里实在憋得发慌,她感到自己就像一 叶小舟,被抛到了汹涌的大海里,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颈脖上那个原本被她忘 却了的瘤子,好像也在及时地迅速膨胀,用手去摸,却又摸不着。一种明显的压迫 感,从颈脖出发,遍及到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