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天夜里,七八点钟的样子。瑶瑶在单位上夜班,姚一芳无聊地呆坐在客厅的 电视机前想心事。门铃响起来,她以为是阿坤来了。可是,站在门口的竞是一个身 材高挑、穿着时髦的中年女人。她以为是对方认错门了。可是,那个女人看了她一 眼,就肯定地叫了她一声姚会计。 原来她是卫生局汪局长的夫人。姚一芳有些慌,她家里还没有来过这么高级别 的客人。客厅里的日光灯因为老化,光线有些暗淡,但汪夫人坐在那里,端庄的仪 态里自有一份高雅,好像周身都在散发出一种雍容华贵的光彩。看上去汪夫人表情 有些忧郁,但说话的语气温婉、和蔼、得体。她客气地称过她姚大姐后,缓缓地说 明了来意,其实她的意思跟阿坤说的一样,还是那把得福壶。不过,阿坤说过的话 从她嘴里说出来,不但不那么难听,反而显得情有可原。她告诉姚一芳,她的老公 其实是最不适合当官的,他原来是个著名的眼科医生,后来稀里糊涂地就被搅到官 场上去了。他这个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也不喜欢应酬。所以他在官场上不 但没有靠山,连朋友也很少。卫生局又那么复杂,他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 姚一芳呆怔怔地听着。汪夫人坐在那里,本身就带着一股强大的气场。她说的 每一句话,她不管听没听懂,都只能受宠若惊地点头。 汪夫人说着说着,就伸出了一只白皙、细腻的手,自然地搭在了姚一芳的手背 上。这只手冰凉而滑腻,玉雕粉琢般粮致;指甲修剪得像贝壳一样圆润、发亮。相 比之下,姚一芳的手就简直不是手了。之前,居委会的人还老说她的手保养得好看, 可是,姚一芳现在感觉到什么叫粗糙,什么叫丑陋了。她的心头,已经完全被一股 莫名的激动所笼罩。 大姐啊,拜托了。汪夫人的另一只手也搭在她的胳膊上。好像她们是相识了几 十年的老姐妹了。 姚一芳稳了稳神,脑子清醒了许多。觉得有些话还是应该说开的。她斟酌着话 语,婉转地说,自己一辈子是个老实人,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但是,如果编几句谎 话就能救一个人,她也就认了。更何况,汪局长是我家瑶瑶的贵人,我们感谢还来 不及呢。 汪夫人听到这里,微微一笑。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一张卡,放在姚一芳面前, 说:大姐啊,有你这几句话,我就放心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姐。你女儿今 后调进市立医院的事,包在我身上。 然后,她站起来说,这张卡里有十万块钱,真的是一点点小意思。 市纪委的人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下午来找姚一芳的。幸好,居委会的人本来就 不多,那天大家下班又比较早,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一个稍胖的李同志和一个 瘦高的秦同志,很严肃地和她谈了一次话。姚一芳心里有着十分的 恐慌,但她脸上还能扛得住。市纪委的人提问起来,并不是直截了当的,而是 说一半留一半的,有些话,开了一个头,就要你自己去接。他们的表情却都是固定 的,什么也不让你看出来。但是他们看你,目光非常敏锐,好像一眼就能看出你心 里在想什么。姚一芳咬死了那把壶是城隍庙的地摊上买的,就二百块钱。她没有去 向谁行贿,她不认识他们反复提到的什么汪局长。她只是托亲戚阿坤去帮她办事, 她就是一个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弱女子。 姚一芳说话的时候,李同志和秦同志非常认* 地做着笵录,同时+ 忭地观察她 的表怙。姚一芳怀疑他们发现了什么破绽,她知道自己最近蛮不灵光的,眼圈发黑, 嘴唇上的火泡,巳经演变成一个溃疡。是的,自从汪夫人到她家来过后,她夜里更 加睡不好觉了。兴奋,忐忑,害怕。特别是那十万块钱的一张卡,像一块石头一样 压在她心上。对于姚一芳来说,这是天人的一笔巨款,而且,它出自一位局长夫人 之手。当时她简直要晕过去,就是杀她的头,她也不敢收下这张卡。但是汪夫人的 表情和语气仿佛有一股天大的定力,容不得她有半点推托。姚一芳感到,她收下这 张卡,就等于上了一条船,在漆黑的夜里,这条船将把她带到哪里,她—点也不知 道。 谈话的最后,是李同志和秦同志要她在笔录材料上按手印。两张纸上,写满了 谈话的内容。姚一芳觉得自己并没有说多少话,怎么会有满满的两张纸呢?她戴上 老花镜仔细看了一遍,纸上的话确实是她说的,其中有许多是绕来绕去的废话,他 们却一字不落地写上去了。她用食指蘸了一下鲜红的印泥,按照李同志的要求,在 两张纸上都按了手印。 第一个指印按下去的时候,她的手有一点颤抖。材料纸上的印戳,显得不那么 圆整。李同志看了她一眼,说,没事,不着急。 姚一芳回到家里,额头还在冒冷汗,浑身一直在发抖。阿坤来电话问长问短, 姚一芳就把刚才的事情重新说了一遍。不知为什么,现在姚一芳怕听到阿坤的声音。 赶紧挂掉电话后,她想了一想,原来她是怕阿坤万一知道那张卡。 那个闷热的盛夏姚一芳天天心里压着一块冰佗。她的手脚总是发冷,背心里有 着出不完的冷汗。细心的人发现,姚会计最近老得快。原先几乎乌黑的头发里,突 然就冒出许多白发来。人们还发现她突然喜欢看报纸,而且关心本地官场上的动态。 神情老是怪兮兮的。于是人们私下里有些怀疑,姚会计最近的变化说不定跟她脖颈 上查出的那个瘤子有关,谁能保证那个瘤子就不是恶性的呢! 有一天,姚一芳在办公室看一份报纸的时候,突然站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坐在她对面的出纳员小李看着她情绪起伏地走出办公室,好生奇怪地瞄了一眼那份 报纸,让出纳员小李几乎要笑出声来的是,姚一芳一直盯着看的那个版面,并不是 什么稀奇古怪的八卦新闻,而是本地官场的一长串任免名单。 姚一芳的心情在这个阴沉闷热的下午突然变得开朗,是因为她在当地报纸的要 闻版上看到了那个汪局长的名字。他被市人大免去了卫生局局长的职务,却同时被 市政协任命为文教卫体委员会的主任。以一个居委会会计有限的政治嗔觉,姚一芳 知道那个汪局长终于解脱了。虽然实职变成了虚职,但换一个地方,他还是一个官。 姚一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这个时候她想让阿坤知道,这些日子她有多 么不容易。她快支持不住了。但是,一到关键时刻,阿坤的电话又打不通了。不是 打不通,而是已经停机。 这个阿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没有宣泄对象。姚一芳心头的冰坨虽然已经融化,但还是憋得慌。几次她想跟 瑶瑶说一说,但是,瑶瑶一坐到她跟前,用两只纯净的眼睛看着她时,她又把要说 的话咽回去了。 那张卡怎么办呢?开始的时候,姚一芳一直觉得它像个定时炸弹,说爆炸就爆 炸的。现在汪局长没事了,它又像一根色刺鲠在喉咙口。无论如何,她都觉得应该 把它还给汪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