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天早晨,姚一芳刚上班,电话铃就响了起来。坐在她对面的出纳员小李,特 别爱接电话,跟往常一样,她总是抢先把话筒拿过去。姚一 芳发现小李把话筒递给她的时候不但表情怪怪的,还嘀咕了一句:怎么市纪委 的人会找你呢? 是李同志打来的电话,他要她立即到市纪委去一趟。 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仿佛每个字都有千钧的分量。姚一芳脑子里“嗡” 的一声巨响,脸顿时就煞白了。小李凑上来盯着她说,姚会计你不舒服啊?脸色蛮 吓人哦。 一定是那张卡出事了。姚一芳仿佛在慌乱中抓住了一根稻草。她不知道自己是 怎么上的公交车,又怎么在市委大院那些纵横交错的楼群里,找到的市纪委办公楼。 反正,当她失魂落魄地站在李同志的办公室门口时,她浑身被大汗湿透,就像刚从 河里被捞起来似的。 那张卡就播在她手里。一种饶幸心理在支撑着她,她是来交卡的。她一分钱也 没有动它。 她一定要争取主动。抢在李同志提问她之前,把那张卡交到他手里。 可是,当她把那张卡恭恭敬敬地放在李同忐面前的时候,李问忐的脸色一下子 变得很严厉,低沉地说:姚一芳同志,赶快收起来,你怎么把这一套用到我们这里 来了?! 姚一芳下意识地把卡收起来了。在一秒钟里她读懂了李同志的表情。他以为她 是來向他送礼的。 这么说,李同志并不知道这张卡的来龙去脉? 她一时还吃不准,她把头低下去了,但是她依然能感受到李同志目光的力度。 李同志脸色稍微缓和一些,但口气依然是威严的:姚一芳同志,你也是个老同 志了,怎么也沾染了社会上的这种风气。没等姚一芳回答,他又说,当然,有些情 况我们也理解,现在老百姓办点事情确实难。 李同志从一个文件柜里,取出一个红木盒子,放到姚一芳面前。说,你送出去 的那把壶,经我们多方调查,确实是假的。你把它拿回去吧,从这件事情里,你也 要吸取教训啊。 姚一芳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本能地把手缩回去,又机械地站起来。按照李 同志的要求,她在一个摊在面前的本子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李同志很忙。办公桌上的电话铃一直在响。李同志接电话的时候朝她挥了挥手, 意思是她可以走了。 姚一芳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很不真实,走到阳光地里,她有一种快要虚脱的感 觉。 那把得福壶出去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姚一芳的手里。 壶,盒子,证书。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姚一芳怎么看都觉得它们陌生。 有一刻姚一芳好像读懂了它们的表情:集体窃笑,然后一起散发出一种虚幻的气息。 瑶瑶下班回来了。没头没脑甩给姚一芳一句话:阿坤出事了,警方在通缉他。 姚一芳并没有吃惊太多。阿坤这个人神出鬼没,早就给她一种亡命之徙的感觉, 只是瑶瑶说到阿坤带着一个女人,一个歌舞厅的舞女,席卷了那个歌舞厅老板的一 大笔钱财,然后双双逃亡,却是让姚一芳大感意外。 居然会有一个女人相信阿坤这样的人。 内心里她还是为阿坤担心。毕竟他是老唐的表弟,而且帮了自己这么一个大忙。 姚一芳觉得再把事情瞒着瑶瑶,自己会憋死的。于是,犹如江河俱下,她把事 情的全部经过跟瑶瑶说了。这个夜晚姚一芳有一种倾诉的快意,但她的叙述常常被 瑶瑶打断,她发现瑶瑶基本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好像正慢慢进人到一个案情推理专 家的角色里。仿佛她跟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 根据瑶瑶的推理,本案得出以下结论: 那把壶早就被阿坤调包了。真壶被阿坤另外派了用场,而汪局长爱壶只是攀附 风雅,他得到的其实是一把假壶,不过凭他有限的专业知识,他并不知情。是那把 假壶救了汪局长,也救了一个叫姚一芳的女人。 瑶瑶强调:如果那把壶是真的,就把大家给害了。因为它是假的,所以大家都 得救了。 一直说到那十万块钱的一张卡的时候,瑶瑶才恢复了姚一芳女儿的身份。她单 纯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恶毒的快意,她认为那十万块钱绝对不能交公。一个贪官的钱, 不花白不花。这种事情,跟打土豪分田地一样痛快。再说,你为了这件事担惊受怕, 已经付出了精神代价。而且,你现在交出去,不是坑害汪某人一家嘛!姚一芳说, 我不交公,我把它退给汪夫人。播瑶断然否决,说,就箅你找到她,她肯定会说, 我不认识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人家是愤规矩的人,你也要懺规矩。 瑶瑶的观点像子弹一样飞来飞去,带着呼啸的尾音。姚一芳觉得女儿一下子长 大了,或者说,女儿早就长大了,她所感知的社会,她的思维方式,跟她是不一样 的。她没有更雄辩的理由可以驳倒瑶瑶,但是,这张卡放在家里,始终是她的一个 心病。姚一芳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一天下午她悄然去了市慈善总会,把那张卡匿名 捐出去了。她连化名也不愿意用,只要了—张收据。走出慈善总会的那条通仄的巷 子, 她的身心顿时舒畅起来,脚下有一种多少年没有的轻快。这件事她不打算告诉 瑶瑶,就算是她内心永久的一个秘密吧。 私下里,姚一芳还是不太相信壶是假的。连续多天的晚上,她把壶拿出来,在 灯下反复揣摩。她真的一点也看不出,它假在哪里。还有证书,上面有江大师的钢 印,那么天衣无缝,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姚一芳在一个薄雾缭绕的清晨做出一个决定,她想单独闯一闯江大师家,她一 定要见一见江大师,如果江大师亲口对她说这壶是假的,她才会死心。 姚一芳悄然前往江大师家。她请了两天假,她决心在江家门口守候。两天过去 了,江家院子的铁门始终紧闭着。姚一芳一点也不着急,她在江家附近的一家小旅 馆住了下来,她相信这次一定会等到江大师。 姚一芳的运气不算太坏。一直到了第三天的下午,姚一芳的机会来了。一辆奔 驰越野车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江大师从车里走下来的时候,她及时地凑了上去,运 足了一口气,赶紧说自己是唐连升的家人。她担心江大师记不住唐连升的名字,还 强调了一句,就是以前外贸公司的唐连升。她说话的时候,长得粗黑矮壮的司机兼 保镖过来干涉了,一把捏在她的胳膊上,顿时一阵麻痛。 显然江大师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她。因为他在阻拦司机动粗的时候赶紧叫了她 一声唐嫂。姚一芳心头一热,是的,当年江文轩去她家时,叫的就是这个称呼。 姚一芳在江大师家得到了礼如上宾般的接待。江大师在跟她说起唐连升的时候, 禁不住情绪激动起来。甚至,江大师还记得那五块钱的事。姚一芳拿出的那张江大 师和唐连升的合影,更是让江大师唏嘘不已。姚一芳也沉浸在往事里,一时特别感 慨。壶的事情,暂时就给忘记了。一直到江家的管家出现,她才想起此行的使命, 于是就把壶拿了出来。 管家殷勤地帮她把壶送到江大师面前,又取出一副老花镜给江大师戴上。管家 还顺便吩咐了一下女佣,给姚一芳换上一份冰糖银耳加枸杞的热茶。姚一芳有些受 宠若惊,管家的表情突然变得那么亲热,她内心又泛起一阵链漪。 她告诉江大师,这把壶里,装了一壶的故事,大师您先看看它是真是假。 江大师拿起壶看了一眼,把壶转过来,又看了一眼壶底,就把壶放下了。 姚一芳屏住了呼吸。 江大师叹了口气,说,唐嫂啊,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我看壶。壶这个东西,不 就是一把土吗?如今它被炒成这样,连我也搞不慷喽。 姚一芳小心翼翼地问:那么,大师,它是不是真的? 江大师反问她,你希望它是真的还是假的? 姚一芳心里一沉,说,这把壶在外面转了一圈了,我当然希望它是真的。 江大师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有时候我说句真话,会害人性命;说句假话,却 能帮人家渡过一关。反正它就是一把土,它又不会说话。你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 的。 姚一芳心里七上八下的,她背心里又冒冷汗。 江大师乂说,可是,我也这么大年纪了,老是说假话,心里也难受的。唉,如 今的世道,就是真真假假的一台戏啊。 江大师的话说到一半,管家就悄然离开了。一会儿管家就又站在江大师背后, 他手里拿着一个印章盒子,江大师朝他微微点头。管家就取过姚一芳的那本证书, 在江大师的钢印旁,又按下了一枚印。 不知为什么,姚一芳心跳得厉害。管家轻声细语地对她说,这枚印章刻的是 “文轩六十无忌”。意思是,六十岁后大师就像小孩一样,句句真话,童言无忌了, 实际上这就是大师的鉴定章啊。 姚一芳听罢,恍惚地抬起头,江大师正呵呵地朝她笑着,他左腿上的一块老年 斑,像极了一只褐色蝴蝶,正翩然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