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们终于换了个话题。这回是她问他的事,他的拉长有没有因为他的坏脾气不 让他加班,那个干不下去准备返程的老乡是不是又喝醉了,他去社区医院检查过胃 痛的原因没有。有一阵,他们谈到了一个叫大王村的地方,一条名字奇怪的河流, 一种酸得倒牙但又让人忍不住往嘴里填的野草,一个要强的寡妇和一只叫哆来咪的 总也长不大的狗。 多美好啊,我眯缝着眼睛,让自己陷入半睡眠状态,困难地去搜索勉强保留住 的那一部分儿时记忆。 瞒过总是冲我大喊大叫的妈妈,把一只鞋盒偷偷塞进床底,那里面有十几条贪 得无厌不停进食的蚕。为了不穿打补丁的裤子坐在同桌的女同学身旁,我发誓要给 自己弄一件完整的衣裳,为此我爬上从未到达过高度的树冠,从上面摔下来,并且 折断了趾骨。可是,那些肥硕的蚕还没来得及变成蛹就被老鼠吃掉了。 现在人们早就忘了蚕,只记得丝绸这种东西了。 有时候我真的喜欢台风,那些不按规矩来的家伙,能把一切都颠覆掉,当它到 来的时候,你的眼前稀里哗啦。有些东西,它们存在的时间太长了,已经腐烂了, 变质了,但它们就是待在那儿不动弹。其实它们可以变成腐质泥土,或者煤,或者 石油,这些都是好东西。人们怎么说?能量。 但他们又吵起来了,这次非常厉害。 “你知道他们怎么干?我他妈的比你晓得一百倍!有人说深圳一年断十万条胳 膊,有人说五万,它们当中没有老家伙的,有的还没来得及抱过姑娘呢!” 我扭头看。姑娘已经不在小伙儿怀里了,瞪大眼睛,撑着一只胳膊坐在小伙儿 对面,看上去不是她自己从他身上起来的,是他推开的。她朝他们面前的那张堆满 零食的再生纸布看了一眼,好像它是一件可以随时展开的体贴的隐身衣,能够遮掩 住她的倦怠和恐惧。 “岳小白,你今天怎么啦?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就想痛痛快快搞一场,不然我大老远来关内干什么?” 她吃惊地看他,眼睛瞪得只剩下眼睛,像是崩溃掉了。有谁吃得住这个? “你不会告诉我你不明白吧?我就是这么想的,但我不想和某个发廊里的洗发 妹搞,虽然我也想过,你没见过她们有多风骚,多会体贴人,要是能像弟兄们那样 抓住她们的小乳房来上一次,天塌不下来。但你比谁都知道我做不到,因为我只想 搞一个女人,我想每天晚上回到一个叫做家的地方,也许它是租来的,也许它屁都 不是,只有一个让我给她做饭洗衣裳跪在她脚下为她揉搓僵硬手腕的女人。现在你 明白了?” 我抹了一把黏糊糊的脸。我确定台风已经来了,也许它停在关外,在等着什么。 我呢?我想停下逃亡,在暖洋洋的午后坐在潮汕粥店靠窗的地方,除了端着一 盘自酿豆腐和一小碟客家咸菜的胖乎乎的服务生,再没有人打扰。等我安安静静喝 完一整罐撒了香菜末的鳝鱼粥,付过账单,仔细收好找回的零头,回到住处,关上 门,拿一本新上市的《优悦》杂志,有尊严地端坐在马桶上读上一小段,冲个凉, 只穿一条宽大的短裤躺在松软干燥的床上。 “我们能不能不说这个,说点别的?” “你想听什么?那我就给你说刘转运。” “岳小白,你想干什么?” “他站在那儿看我,眼神里满是困惑,好像想问我什么事,但一时没想起来。 他妈的,他的半截胳膊掉在地上……” “呀!” “他站在那儿继续想,他还在想,就像掉在地上的那玩意儿不是他的,它和他 无关,但另半截胳膊就在他身上,他把它血糊糊地托在手上……” “岳小白,停下来!” “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血就像冲凉水一样哗哗地往下淌,然 后他一屁股坐到地上……” “求你,别说了!” “我丢下磨具朝他冲过去。我被地上那只脏兮兮的胳膊吓坏了,不敢去捡起来。 你知道它像什么?一个在塑形环节出了差错的玩具。你要知道,他拿那条胳膊揍过 我,揍得非常疼,那是一只上等胳膊!” 姑娘哭了,但小伙儿在笑,黑着的脸痉挛成一只被踩烂的西红柿,那张脸是那 么的年轻,却绝望到已经结束了。我想要去触碰那张脸,但我没有。 “我还忘了说,他没有倒下的时候,站在那儿尿了一裤子,到医院以后才发现。 是我给他洗的裤子。我一直在想,我他妈的在想,一个人,怎么才能够做到同时成 为两部分?” 我在想,那个携带了巨大能量,以及几十亿吨雨水的家伙,它什么时候到来。 在它到来之前,蜘蛛人应该从高空中尽快下到地面,年轻的妈妈应该带着孩子远远 离开色彩斑斓的广告牌,要是姑娘受到游艇俱乐部的邀请,下次吧。还有,人们应 该停止一切集会活动,尽快回到家中,把门关好,为了安全,最好在门后顶上点什 么东西,关掉总闸,然后点上一支蜡烛,坐下来祈祷。 只是,我不知道如果是一个人,应该怎么办,是不是也要离开包括草坪在内的 一切户外?两个人呢,坐在台风将至的一千棵不甘的青草之上,他们算不算集会? 但那有什么用?台风一旦到来,一切都不一样了,天空成了舞台,到处飞舞着 钢管、城市雕塑、塔吊、半座别墅、一整列火车和一条努力瞪大眼睛的梭子鱼;而 且,任何一粒平时温和可亲的碎石子,都能成为一粒噩梦般的子弹,随时等待着你。 一群鸟儿从我们头顶飞过,它们在朝与安全相反的方向飞,朝关外台风涌来的 方向飞。 它们怎么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