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县二招,圭宁县第二招待所。圭宁早几年就由县改为了市,县二招也早就不叫 招待所,它现在的名号是:圭宁大酒店。但圭宁人还是顽固地称之为县二招。 地方文联的文友请海红吃饭,就在县二招——圭宁大酒店,跟所有的酒店一样, 餐饮部也设了许多包间,此处的包间分别命名为:东海、南海、北海、地中海、红 海、大西洋、太平洋、北冰洋。 他们在红海厅吃饭。 话说没几句,文友就说:哈,真巧,也就是十天前,北京来了一个人叫陈青铜, 住二招,他是朋友介绍来的,也请他吃饭,也是在红海——同一间包房!他说认识 你,听你说起过鬼门关。 海红忽然听水声喧哗,随即耳边又寂静下来。 鬼门关,这个古代的关隘,是石山上两块巨石天然拱成,昔时流放犯人的必经 之地,在圭宁县城北八公里处,《辞海》上可查。他来干什么,几年前鬼门关就炸 掉了,当时的县委书记一把手认为不吉利,下令炸毁。现在路过鬼门关,你只能看 到丑陋的疤痕——青山已被毁容,面目模糊。不过五星级酒店正在兴建,一个新世 界正在降临,它的光芒映照在文友的脸上,红红彤彤。 陈青铜来圭宁,大概是要拍山水的疤痕,以及滚滚浓烟? 他们非政府组织总是有许多项目,环保、艾滋病、乡村计划,是否还会有这样 一项——记录正在迅速消逝的生活遗存? 他在县二招住了两天,在城区转了不少时候。他走过了东门口和西门口,还去 了旧电影院和少年之家,他甚至还到了大兴街,街中心仅存的一株木棉树,高高的 树顶正开着几朵灼红的大花。 正在消失的老骑楼,将要消失的搬运社,大木门,门口的墙上有一块方形的木 牌子,上面用毛笔写道:圭宁镇合作搬运社。多么古老!门口有七八个男人闲坐着, 他们老了,抽着竹筒烟,抱着扁担,不时朝街上张望。 龙桥街,那条窄路至今还有青石板。穿过龙王庙下一个斜坡,那时候木屐敲在 青石板上发出亮脆的声音,往深处走,镇小学、猪仓、酒厂……猪屎、酒糟味和读 书声在岁月深处搅动,它们现在早已消失。但是沙街的水运社还在。 沙街上还有水运社,只是它已化身为奇丑无比的“河立方”,那座方形建筑物 就是水运社集资盖起来的,娱乐会所,日进千金。 水运社,从前它在沙街上,许多木船停在沙街的码头,船上走下来许多女孩子, 她们梳着独辫子,是水上的花。船舱里油光水滑,船沿围着篾席,啊,有人在里边 洗澡呢,水花飞溅。圭江河水滚滚,从前的船队顺流而下,满载竹子、木头、草席、 瓷器、甘蔗、稻米、糖和腐竹……它们今已不存。 陈青铜看到的,只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圭宁了。 饭局散了,河水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奔跑着,浩浩荡荡,人有些摇晃。 ……风真是太大了,海红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圭江大桥的桥头,自己什么时候 走出的县二招?还拐了弯,走上了大桥?桥面寂静,偶有摩托车穿过,桥中间的护 栏上有一对恋人,一个白色的影子和一个黑色的影子。 而河风浩荡。 手机里已经存上了文友留的陈青铜的电话号码,她把号码摁齐,发现自己手心 全是汗——因为有祈盼,所以紧张。但无论如何,她把号码发射出去了。 那个夜晚海红长久地看着桥下滔滔的河水,仿佛那失之交臂的一切都藏在了这 不绝奔流的河水里,仿佛陈青铜,他会奇迹般地从这河里冒出来,湿淋淋地站在她 的面前。 她打了两次电话,第一次占线,第二次,关机了。她没有再打——两个人,十 天的距离,对海红而言,就是此生难以越过的万水千山……你是注定要和这个人错 过的,这就是她的命运。她不能明确陈青铜对她的意义。他意味着……爱情?或者 某种,现世正在消逝的理想?她生存的另一种可能性? 面对河水,海红有些痛惜。她痛惜的也许不是别的,而是她没有实现的爱情。 而水声喧哗,上游的浪涛涌过,向着渺远处…… 此时,陈青铜正在山西调查盲井事件。 一行三人结束调查连夜赶回太原,在临县和离石交界的山路上,他们的金杯面 包车出了故障,一下翻到了山沟里。三个人中,两人当场遇难,陈青铜奄奄一息。 他仰面躺在寂静黢黑的山坳里,秋天净朗的夜空就在他的上方,微蓝的天幕, 有一丝非常细小的弯弯的蛾眉月,明亮、鲜嫩、光滑,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宛如天 空给他的一个笑脸。月牙周围漫布着无数星星,白的、红的、黄的……星空璀璨。 他感到漫天的星星飞旋起来,它们一颗颗俯身奔向他的额头,同时发出叮咚之声… …最后一颗星星熄灭了,他的额头一片冰凉。 海红对他的死亡一无所知。 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走遍了整个圭宁城。 俞明河还在圭宁,她在市人民医院放射科当护士,多年没有长进,仍然在放射 室的门口负责叫号。八年前她的丈夫就已经跟情人私奔,人间蒸发,拿走了这个家 的全部积蓄,再也联系不上。俞明河从濒临崩溃中挺过来,好好地养大了女儿。 从脸上你看不出她的隐痛,她平静如铁。她给我一顶安全帽,让我坐上她摩托 车的后座。风呼呼猛吹,我坐在她摩托车的后座上走遍了整个圭宁城。 圭宁,它现在是这样一个城市:一个县级市,一个房价比地区级的城市还要高 的县级市,一个开了两届国际陶瓷博览会的城市,一个正在盖五星级大酒店的前县 城,一个仿建了北京水立方和美国白宫的县级市。 但它已经没有了电影院,看电影,要到四十公里外的玉林市。书店仍然有,号 称全国县级市最大面积,但你走进书店看不到一本书,在一层,你看到快餐,二层 是儿童服装,三层是文具和电子玩具,只有到了四层,才会看到书架。但如果走近 一点,你只会看到有关养生美容烹饪以及教材辅导参考书,再加上风水算命武侠小 说,文史哲几乎看不到。它不再是健康的书店。 仅隔半年,两棵古玉兰就全被砍掉了,树下的八角井被沙石填埋,已经看不出 原来的样子。母校的礼堂也已拆掉,遍地瓦砾。仅剩门前的一棵老人面果树。海红 走近这只树蔸,茬口还是新的,看上去刚被砍掉不久,新鲜的树蔸还散发着树香, 树的汁液在表面渗了一层,用手摁,还没干。 中学同学来说,圭宁的有钱人真多,有个人身家两亿,送老婆到法国留学,老 婆跑掉了,还带走了八百万,这人太有钱了,这八百万竟不追究了。这些有钱人, 买的都是进口车,奔驰、宝马,还有凯迪拉克呢。他们的钱是从哪来的?一个靠卖 洗衣粉发家,他用圭宁的白石粉做成洗衣粉,无本生意。另一个呢,用廉价的六味 地黄丸伪装成可治癌症的祖传秘方,就是我们的初中同学啊,他根本就没学过医, 到医院里开一个专科诊室,骗人,一个疗程六千六……体育场,体育场你知道现在 成了什么吗?拍卖行……电视台,电视台的主播都是全国高薪招聘的……某某歌星, 他说出了一个当红的名字,南宁都请不来,但他到圭宁来了,出席某集团的开业典 礼…… 圭宁修了空旷辽阔的柏油马路,在黑色的柏油下,无数的耕地、青草和池塘, 无数的水稻、甘蔗、花生、黄豆、红薯、木薯、莲藕、慈菇……流离失所,随风而 逝。 城乡林立的水泥厂,将滚滚浓烟吐在头顶的天空,水泥有原料,来自周围的石 山,那些仙境一样的山峰,现在被劈面炸开,露出了嶙峋的筋络,如同一个人,被 剖开皮肤,露出内脏和肌肉。 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走遍了整个圭宁城。 圭宁膨胀了无数倍,从前的甘村大队成了城西;从前的印塘大队成了城东。从 前圭江的对面是一片萝卜地,现在是密密一片房子。 我们去看一个楼盘:新大西洋小区,名称跟北京海淀安姬惠教授的小区完全一 样,据说是同一个房地产集团开发的,他们在全国都有自己的楼盘。圭宁的大西洋 比北京的大西洋更崭新高档,不同于安姬惠的高层住宅,这里是独幢别墅,一切, 一切,都是现在最流行的欧洲风格。售楼小姐高挑、白皙、美丽,讲一口标准普通 话。她让她们穿上蓝色的鞋套,进入样板间——故乡就是在这时候,突然飞离了原 地,它以光速离开了海红的身体,它已在千年之外。样板间,厚厚的羊毛地毯、壁 炉、油画、高脚的水晶酒杯、巴洛克风格的实木家具……故乡被这些遥远的事物带 到了千年之外。 明河说,你还认得猪仓吗?昔日的猪仓,成为了一处名为“阳光华府”的楼盘, 房价与省会齐平。当年杀猪的屠宰场,我们小时候排队买猪血的地方,成了一处广 场,一幅巨大的红色标语正在广场上空飘荡:“第二届圭宁国际陶瓷博览会”,国 际博览会啊。 你还认得森工站吗? 还认得炸药仓吗? 看守所、气象站、荔枝场、农机厂……风呼呼吹着,我们来到以前学农种花生 和红薯的地方,然后我们去更远的地方,但无论走多远,我们还是没有到达圭宁的 边界。 从前的甘村大队成了城西;从前的印塘大队成了城东。在城西,圭宁的楼盘与 南平县的连在了一起,在城东,则与茂林县的连在一起,看守所、气象站、荔枝场、 农机厂、炸药仓、森工站、沙街码头……它们早已被铲除,在它们的幽灵之上,盖 起了水立方、白宫以及高档楼盘,还差点盖起了,圭宁的北京天安门。 我们一直走到了鬼门关,两边的山都已不见,所谓“关”,早在七年前就被炸 掉了。现在这里是工地,正在盖一座五星级酒店。有了豪华酒店,圭宁就更与别的 城市更加相像了。酒店过去五百米是另一个大楼盘,它们中间以一个停车场和一个 加油站连接起来。 圭宁变成了卡尔维诺笔下的切奇利雅,这个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被描述的地 方是一个连绵的城市,马可·波罗和牧羊人在切奇利雅相遇,过了许多年,他们再 次相遇,他们惊奇地发现,谁也没有走出切奇利雅,因为城市与城市连在一起,到 处都是相同的房子,到处都是切奇利雅。不断扩张的城市互相吞噬,城市的个性被 取消,最后,人类的生活中再也没有“离开”和“抵达”,因为到处都是切奇利雅。 这句话是谁说的?没有离开与到达,将失去希望和向往,这是人类生活的挽歌。 挽歌飘荡在切奇利雅,也终将飘荡在圭宁的上空吗? 圭宁的一部分离我千年之远,另一部分,则变成了横冲直撞的摩托车流、成片 房子的外墙闪着刺眼亮光的白瓷砖、商场里的高音喇叭、街上的垃圾和脏水以及滚 滚尘埃……圭宁成了一个令人生厌的城市,海红意识到,她的故乡,那个生她养她 的地方,已经永远消失了。 在血管的茫茫深处海红走在故乡圭宁的街上,她从沙街走到东门口,穿过公园 路到大兴街,一直走到十二仓。在十二仓几幢高楼中间,她看到了一小片稻田。 十二仓的稻田还在呀,只有那么一点点。 从前是条窄小的泥路,因雨天泥泞,又填了一些小石子。小学的时候曾和俞明 河来这里拾稻穗,高中时曾骑车到这里插过秧。路已拓宽,稻田却还在。只有不大 的一块,但还在!是啊秧苗,二季稻的秧苗插下去不久,刚刚返青,它们一蔸蔸地 挺立在亮汪汪的水田里,在九月的风中摇晃。它将分杈,它将含苞,它将抽穗扬花, 灌浆勾头,最终垂下新鲜湿润的稻穗。 她走到田岸上,啊真像道良老家的上皂角村,旁边也是有一道沟坎,沟坎两边 是密密的野草,水从草间流过,是清的,却又夹带着阵阵泥沙。水中也长着野芋头, 还有一棵——乌桕树,道良少时曾用乌桕子榨的油点灯。 然后你看见一只八哥站在水牛背上。 然后你看见另一只。 在田岸上,这只鸟。红色的嘴和爪子,黑亮的羽毛,它的腿折了,飞不起来, 十九岁的道良把八哥捧在手上带回家……道良真年轻啊,就像他压在书桌玻璃板下 的照片,如此俊朗明亮。他走在田岸上,风吹着他额头上的头发。你跟他离得真近 ——却又如此的远。 道良捧在手上的那只八哥鸟,你认出了它。 那就是你的前世么? 从血管的茫茫深处传来一声细小的呜咽,眼泪突然涌出……水牛、秧苗、野芋 头、乌桕树、野草、泥沙……一阵抽痛真切地从她心里掠过。 道良,他再也不可能找到。回想起来,道良似乎一直有一种走向彼岸的冲动, 他对此岸是鄙视的,唯其如此,他才会认为左边的和右边的邻居、楼上的和楼下的 邻居,一概,“都不是人”。也许他早就想离家出走了,多年来,出于责任他才熬 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