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下一年就是2012年,海红将满五十岁。经过这么多年纠结的生活,她感到自己 终于褪尽了文艺青年的伤感、矫情、自恋与轻逸,漫长的青春期在五十岁即将到来 的时候终于可以结束了吧?生活真有耐心,它多等了你二十年,而没有一脚把你踢 个稀巴烂。 她没有到相邻的城市看望同父异母的姐姐柳海燕,也没有到陆安县看望叔叔柳 青川和照顾叔叔的海豆。故乡已然相隔千年,亲人们也都渐行渐远。 海红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她提前了十天买票,买到一张硬卧的下铺。上车不一会儿天就黑了,对面的铺 位上躺着一个老妇人,她脸冲里,一动不动。海红睡不着,她坐在铺位上看车窗外。 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倒是由于灯光的缘故,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车厢内映在 窗玻璃上的景象。 火车隆隆,似乎开进了一条长隧道。灯灭了几秒钟重新又亮。 这时她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脸映在车厢的玻璃上,三十七八岁,分头、长脸、厚 唇。他坐在斜对着海红铺口的自动折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这个男人怎么那么面 熟?海红回过头,从侧面端详他。分头、长脸、厚厚的嘴唇,海红瞥了一眼他手里 的书,是闻一多的《红烛》,闪电般地,海红明白过来,这个男人不是别人,他几 乎就是生父柳青林,他跟夹在日记本里的照片一模一样! 毫无疑问,这趟列车也不是普通的列车,它处在时间的支流里,或者,它是另 一种形式的鬼门关,又或者,它是卡尔维诺笔下的阿德尔玛,那是一座位于死亡一 侧的城市,是某种“来世”,它是一切生命旅程中的“极点”,一个转折点。 海红坐到男人的对面,她想引起他的注意,但他似乎对她不感兴趣。海红想跟 他搭话,她开口说了句什么,却发现一点声音都没有,车厢里一片寂静。 对面下铺的老妇人翻了个身,她的脸跟死去的姨妈章慕兰完全相似,眉毛尾端 的一颗痣清晰可辨,她如果开口,定是略有结巴的“那那那……”,她身上散发的, 仍是医院里的药水味。海红站起身,向车厢的后部走去,她看见了倚在车厢广播室 门口的一个中年女人,年纪大概有四十上下,她头发稀疏枯黄,却还编着两根小辫, 上身是白色短袖,胸前绣了一朵金黄色的菊花,下身是孔雀蓝的百褶裙,看见金黄 色的菊花我想起来,她是我幼儿园中班时的黄老师,四十多年前我曾在某个留园的 周日和她厮守,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我曾对她说:老师老师,让我叫你妈妈吧。黄 老师,她上唇边的嘴角处有一颗淡黄的痣,从前她身上散发着一股糖果的甜味。 我隔着两排铺位喊了她一声。她像是没听见。四十多年前圭宁县幼儿园的木棉 树以及教室里的小板凳再一次降落在我身边,我不敢再看黄老师,后来她上吊死了, 她的手风琴放在幼儿园的杂物房里,落满了灰尘。我从她身边经过,她身上散发的 不再是糖果的气味,而是植物的气味,我看见无形的青草在她身上缠绕。 我忘记了找水喝,因为我在另一个车厢里看见了一根银簪子,它别在一个身穿 黑色大襟衫的老太太后脑勺的头发上,这根簪子大而扁,能看到尾端有几丝浅刻的 凤凰尾羽。啊这是陈碧薇的银簪子……外婆陈碧薇,她就在这里。但她丝毫也认不 出我来。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从旁边走过,她的碎花上衣短得露出了肚脐眼,军绿色 的裤腿短了半截,让人看了难受,这样的衣着使海红认出了她,这是初中时的女同 学,海红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1975年,县氮肥厂的建筑工地上,她躺在一摊血中, 没有了气息。海红越过一个又一个车厢,她看到了史永年,她从未见过他,但他的 相片挂在道良的小隔间里,海红很容易就认出了他。 有的人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比如那个青年,高高瘦瘦,额头窄而前突,长着一 张受虐的脸,他的一绺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一只眼睛。看到他微驼的后背海红想起来, 他是姨母章慕竹的儿子,海红的表兄,他因偷听敌台“美国之音”而获刑,关了三 年之后出狱,之后死于1972年的车祸。2011年,94岁的章慕竹,她还坐在她堆满纸 箱子的屋子里。 海红一直朝列车的后部走去,她走过一个又一个车厢——她见到了小时候在圭 宁认识的许多人,那时候的小镇,全镇都是熟人,在雨后挖蚯蚓的郑婆,她曾坐在 家门口刮蚯蚓,她一只手捏着蚯蚓,一只手将竹签插进去,顺手一挑,蚯蚓瞬间就 被开了膛,顿时肝胆落地,腥气四散。那个孤老头刘二,他傍着水运社用旧砖头搭 了一间小屋子,里面有一顶被烟熏黑的蚊帐,他以捡垃圾为生,门口的空地上常年 晒着橘皮、槐花、骨头、旧书报、蔗渣、木皮……还有沙街口的老妓女,从前她坐 在一张竹椅上择空心菜,脆嫩的菜茎破裂发出“吱吱”的声音。现在她坐在靠近边 道的座位上,正在用一条旧毛巾绑她的手腕。 还有刘雅琴,她死于1968年,这个县医院的老助产士,终身不婚,那年海红六 岁,她看见刘雅琴胸前挂着一只大纸牌从东门口走过,她低着头,脚上穿了一双白 球鞋,鞋面上有几处浓黑的墨汁。防疫站的站长也在这里,他头微仰,神色严峻。 忽然海红感到了某种光芒,是县文艺队最美丽的女演员姚琼,她曾饰演歌剧《白毛 女》中的喜儿,灯光转暗,一身白色飘动的姚琼幽灵般飞奔而出,如同一道雪白耀 眼的闪电照彻全场,她唱道:我是山上的大树……尖利的歌声像利剑掠过剧场的屋 顶,火焰四溅。她消失于上个世纪70年代。 陆安老家的祖父和叔叔……他们面容依稀。 层层叠叠的脸,列车仍未到尽头。 陈青铜,他怎么会在这里呢?她迎上去,但他没有看见她,他朝列车的深处隐 去。 人的一生通常会走到这样一个转折点,从这一点开始,他认识的死者的数量将 会超过他认识的活人的数量。海红想起了卡尔维诺的这段话,它隐藏在一本绿色封 皮的书里,此次返回圭宁,她正好带了这本书在路上看。 转折点,说得不错。她此刻就站在这一个点上。 半夜下起了特大暴雨,碎石般的雨点横扫过车身,发出铁石撞击的嘣嚓声,闪 电连绵,亮白的电光照见车外白茫茫一片,全是密密斜向的雨柱,两次闪电间则是 沉沉的黑。在海红返回自己的铺位的途中,借着脚灯的亮光她看见了史道良,道良, 她的生活伴侣,她在这里见到了他。 他穿了一件破了的背心,就像夏天在家里。春泱曾给他在淘宝网网购过三件纯 棉背心,但他还是爱穿旧的。春泱说,爸爸对生活已经没有任何要求。看到道良海 红有些恍惚,仿佛道良仍然活着,他们一起从老家返回北京,他在火车上会睡得很 香,早上起得很早,在火车上他会坚持不喝凉开水,而要喝滚烫的茶。 见到海红道良似乎露出奇怪的神情,他盯着她看了几秒钟,然后他转过了头, 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 他没有把她辨认出来。 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认出海红,她隐约意识到:一旦被认出,她就跨越了生与 死的界限,成为了与他们一样的死者。 见到道良,海红心里闪过一句话:走了也好,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他的世界。她 随即被自己的硬心肠惊了一下。走了也好啊,她还是这样想。车外雷声隆隆,似乎 是呼应,又像是谴责。雨点猛烈地打在车身上,呼啸着从远处扑过来,犹如白茫茫 的火舌,自天奔落。 车身摇动了一下,停住了。 海红从铺位上坐起,她听见雨中渐渐有了人声,就像荞麦壳的枕头窸窣一阵, 各人从梦中醒来。有广播,说这是临时停车,是前方铁路的路基被暴雨冲垮,塌方, 有关方面正在紧急抢修,为了安全起见,请旅客们在自己的位置上耐心等候。 雨仍在下,车外仍是白茫茫一片,车内仍是沉沉的黑。一名中年男旅客说,这 样的天气,抢修难度是很大的,估计最快也得十个小时,也许要等上一整天。 又坐了许久,大概有一两个钟头,雨渐渐停了。在收住了雨幕的黑夜中,能隐 约看见远处有一点亮光,不知道那是什么光,人家、工地、机构?或是小车站的站 台?微黄的灯光被几棵树挡着,只漏进薄薄的几片,在广大的黑暗中,这几缕光亮 若隐若现。 海红不想再耗在车上,她和那位中年旅客,还有一名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一 起下了车。天渐渐发白,他们走在被大雨冲刷之后露出石子的路上。路面崭崭如新。 ……石子路宛如十二仓,小学生柳海红戴着竹篾编成的笠帽走在路上。太阳明 晃晃地顶在头顶,她和俞明河戴着笠帽就出发了。挎着一只小竹篮,捡稻穗。收割 过的田野,禾茬遍布,散落的谷粒东一窝西一篼嵌在泥土里,她们用手指抠出来, 装进篮子。 或者插秧。光着脚丫站在水田里,水的下面是一层精耕细作的泥土,滑腻、黏 稠的泥质犹如大地的肌肤,它一下贴住了脚窝,酥麻的快感骤然掠过全身……手捧 秧苗在臂弯,一蔸蔸插入水田里,明亮、俊逸,它们挺立在水中。割稻的声音也沙 沙响着——田里的水已经干了,解放鞋、笠帽、镰刀。汗水滴在眼睛里腌得生痛, 镰刀割过多少次手,至今左手还留有两处明显的疤痕,不过她听见唰唰的声音—— 带齿的镰刀割在禾秆上,隔了许多年,听起来仿佛有一种难忘的快感,远年的同学、 男老师、一个方形的水井和屋子里铺在地上的稻草,早晨全班围在水井边刷牙,乡 村的黄昏有炊烟,一个男生吹口琴……这些都在割稻的唰唰声中忽沉忽浮。 海红走在2011年暴雨之后的石子路上,路面的石子崭崭如新。 旷野上,农作物和草连在了一起,看上去是连绵的绿。冲连垌,垌连冲,沟沟 坎坎,新绿和老绿,浓浓浅浅,高高低低,螳螂绿、豌豆绿、芥菜绿、蛇皮绿、鸡 屎绿、墨绿、豆青、灰绿、黄绿……作物的花朵开在莽莽绿色中——绿豆花粉黄色, 只有两瓣,黄豆花有白的,也有的像淡墨水,花生花很黄,像葵花那样黄,有个小 喇叭,口朝下……蚕豆花是蓝的,豆角花是紫的,芝麻花是白的,高粱花土红色, 很小,跟灰尘一样——在苍茫浩大的野草中它们微弱细小。 百草苍荡。 丢荒的田里长出草来,蹿得一人高,路边的草更是汹涌,芭茅长得把小路都闭 住了,要走路只能倒着走,不然它会割你的脸和手。草们迎来了繁茂的自由时代, 丝毛草长在高岸上,如丝如毛长到三尺长;艾草长到了腰那么高,系马桩长在路中 间,四仰八叉摊着;鱼腥草、马拉草、鸭舌草、白水草、贴金帕、四叶萍、地根头、 油稀草、鹅儿草、蒿子草……全都长得满地满沟的,有的圆有的尖,有的辣有的甜。 爱生根的,它就节节生根,见节开杈;爱长齿的,它就浑身长满了牙齿,你碰它? 它要把你拉一个口子。有的喜欢爬地长,有的呢,往上飙——它们生逢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