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尊敬的赫拉巴尔先生,我听说,整整一周,你住在布拉格近郊克斯科森林的木 屋里。那是一片不小的林区。有些地方,阳光无力穿透茂密的枝叶,林间渗透着浓 重的黑色。公路隐蔽在树林里。车子直直行驶,速度并不太快。清香的空气灌进窗 来。风是甜的,甜的……赫拉巴尔先生,你看,我完全沉浸在以往的景象里。现在, 我回到北京有两个月了。以往这些,对我来讲,是一些美妙感受。而对于你,是布 拉格人平常的周末生活。 太阳在森林中忽隐忽现,如同一团打碎的蛋黄。它紧随我的视线赛跑,并且上 上下下移动,每次显露,位置都有变化。这阳光又不安,又宁静,好像一个抑郁的 人,因为酒的作用,热烈表达,继而沉默,它并不在意别人的反应。 我从429 路和443 路克斯科公共汽车站拐进这幽深的碎石小道,一步一步向前 走,脚下总被草茎绊住。你的木屋开始从满眼绿色中显现,渐渐显现出来,露了一 点点明黄,然后一角明黄,然后,一块块明黄。我终于站住了,跟前是棕色板条的 栅栏。隔着一小片空寂的林间草地,整座木屋墙体的反光,令我似乎就要昏厥。我 不能自制,下意识倒退两步,身体也随之晃动了两下。木屋有两层,车库门、窗框 同桁木涂着深绿的油漆,除此,都是白色。晴天,阳光明亮斑驳地映在雪白墙面上。 这木屋在中午时分散发着夺目光芒。木屋雪白,有森林环抱,墙面光斑似在燃烧, 又如同为一只精巧的盒子贴上了碎片金箔,也像画布上那种用刮刀涂抹的厚重油彩。 我知道,赫拉巴尔先生,你这处住所,仅仅是用来周末度假和躲避喧嚣的写作。 应该叫别墅。说到别墅,会让我们国家的人非常羡慕。殊不知,这样的别墅,或者 再大些的别墅,或者小到只能容下一张床、一张餐桌书桌的别墅,在布拉格近郊山 地林间还有很多。这是你们亲近自然的传统生活方式。亲近自然,远离“中心”, 人的个性方可彰显。地方大,人少,到处可见森林、河流、草地。随手捡拾几片木 头,看好一块山坡林间空地,拿钉锤当当当,几下子,一座木屋别墅就搭建出来了。 屋子里的家用陈设简单,却是应有尽有。窗户里拉上洁白的纱帘,衬着一件工艺雕 塑。外面窗沿下悬挂一盒红黄蓝粉的小朵杂色鲜花。我总是想象着那屋子里面的生 活。那个人正在阅读一本怎样的旧书?那两个人正在亲密地说着什么样的陈年老话? 那一家人正在接待从什么地方到来的老友?当然,我讲这些肯定有所夸张。可是, 每个家庭自建或购买这样一座别墅,也算不上什么奢侈,更谈不上时髦。雨后到林 子里捡蘑菇,回来烧一个蘑菇汤,烤一盘蘑菇,炒一碟蘑菇,夫复何求?我看过你 一张照片,手中捧个纸口袋,就是在克斯科这林子里捡蘑菇。我也知道,这生活, 不是多数年轻人的选择。现在年轻人,他们习惯于被动地选择,他们远离自然,他 们似乎比老一辈人还要适应制度化的生活。我的兴趣,也正好说明自己人到中年。 我已不再年轻,不再年轻了。我已经懂得了自由的真正含义。自由,是近,而非远。 自由是个体,而非众人。自由是小出版社、小书店、小的新书首发式、小签售、小 阅读座谈会、小聚、小开本图书、小收益、小乐趣。自由是小声,而非高调。自由 是柔弱,而非刚强。 林间木屋的二层有一个平台。你买下这处房产后,自己动手,在平台上搭建出 一个阳光小屋。这真是绝佳的写作环境。当然,春天、夏季和秋日的多数时间,你 的写作恰恰是在房前长满杂草和灌木的空地上。这是你的露天写作。猫们缠绕在你 的脚边。你的午餐,一半也是猫们的午餐。太阳晒得打字机过一会就要卡壳儿。那 些天马行空自由自在的文字,沾染着草木清香,源源不断从打字机上方跳跃出来, 呼吸着强烈的阳光,它们也不再阴郁,它们不乏伤感,却饱含着幽默和欢乐。《甜 甜的忧伤》,这是你作品的一个中文名字。原先译者的翻译是《忧郁美》和《美丽 的忧伤》,我觉得都不够味儿。最后,挖空心思琢磨出这么一个。《甜甜的忧伤》, 啊,我时常为这个书名自得其乐。 我两次来这里找过你。三年前,你已经离开了十一年。那天飘落着细雨。冬天 的雨,把寒冷嵌入骨髓。我甚至就连你那些心爱的猫们都没有见到。据说房子有了 新主人,但这季节的寒冷,也不知将新主人驱赶到别处什么地方。只见到杂草丛中 隐藏一个头戴黑帽身穿红衣的陶制玩偶。它嘴唇肥厚,一个哈哈笑的表情,让它嘴 角咧到了耳根。这回我又来看你。秋日最后的阳光,在那天照耀出夏季的火热。房 子里似乎有人从窗口闪过。隔着栅栏看半天,并没有人,似乎那年被寒冷逼走的主 人没有回还。还是见不到你那些心爱的猫们。我甚至怀疑,那些猫已经被你带走了, 它们正趴在、蹲在你墓池的坟地上,安安静静,乖巧可人,望眼欲穿,它们如同面 对苍穹观想,已经修炼成高深莫测的哲学家。那个黑帽红衣的彩绘陶人,依然故我, 在老地方哈哈大笑。我甚至可以确认,那是你和妻子的遗物。 这天中午,你从二层阳光屋的写字台颤颤巍巍站起身,准备返城。下午,在布 拉格老城胡苏瓦街的“金虎酒家”,每周四都有几位朋友定期喝酒。就连你们的酒 桌在这天下午都是固定的,即便一时空着,其他顾客可以暂且坐在那里迅速喝上一 杯,你们人一到,那些顾客就得起身另找地方落座。 你穿好夹克外套,戴好遮阳的帽子。你背上双肩包,这包里装着一个横格小笔 记本,一支粗硕沉重的全钢圆珠笔,还有药。你心里暗自欢喜,一股恶作剧的冲动, 因为那是妇科的什么药,或者就是避孕药。你将猛然想到,大方地拿出来推荐给酒 友品尝,说这是一种最新研发出来的保健药。这药也是你先吃错的。你没看懂药瓶 上的外文说明。谁送的?记不清楚了。 你下楼。猫们立刻知道你要离开了,神情惊慌,不知所措。你把它们逐一请出 门外。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它们会有怎样的遭遇。会不会被人猎杀?会不 会走失?会不会被人抱走?会不会冻死在深夜?你锁上房门,走过房前的林间空地。 你再转身锁上绿漆的铁栅栏门。你走在了通向公路的小道上。突然,你站住,好像 落下了东西。你站在那里想了想,又好像背后谁在轻声叫你的名字,你并不急于回 转身去。最后,你还是转过身,慢慢转过去,你的眼睛和你那些心爱的猫们的眼睛, 全都润湿了。你多么熟悉它们,谁是你的女儿,谁是妻子的儿子,谁是睡在妻子脚 下的宝贝,谁是在你床上拉屎撒尿的小家伙。可妻子已经不在了。她死去好几年了。 你们这一辈子啊,真是。妻子正埋在克斯科你家族的墓地里。那个墓地,是有一年 你作为生日礼物赠送给妻子的。在同一个坟池下,还埋着你的父亲老赫拉巴尔先生 和母亲,埋着你的弟弟,埋着你最最依恋的贝宾大伯。现在,赫拉巴尔家族只有你 一人在这世界上了。你从几十里地外的家乡宁布尔克小城,从流经小城的拉贝河边, 精心拣来许多白色的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覆盖在墓池上。拉贝河弯弯曲曲流向捷克 西部,穿越广大的波西米亚丘陵和山地,流进德国,就是易北河。 这时,你已经快要走上公路。你最后一次站住,回转身。猫们也即刻站住,各 自保持着静止的姿势,好像银幕上的定格画面。再见。再见。下一个周末见。正好, 市区公交能开到最远的车子来了。那车停住,并且车门打开,缓缓地倒退回来,为 了让你少走几步路。你一连声感谢着司机。 “今天可够巧的。”你说。 “巧吗?赫拉巴尔先生,我算定您就在这个时间回城。这班车出车早,我故意 放慢速度,慢点开,再慢点开,怎么样,正好接上您。否则您又要跟猫们依依不舍 半天了。”这司机说话的声音特别大,如同演讲。 “嘿,生活啊,总有叫人意想不到的好事儿!”你挥舞一下手臂,也把声音拔 高了说。 “赫拉巴尔先生,看上去,您今天的精神头儿可是比种公牛还好啊。是不是这 个星期又写出了光辉大作?” “是啊是啊,这个星期我做了许多的美梦呢,我把它们全都记下来了。” 车子在林间公路上快速前进。公路两边的树木壮大茂密,它们伸张的手臂笼罩 着公路。那些枝叶给公路仅留出一线天空。有的路段,好像是行进在黑暗的隧道里, 而前方尽头,粉红明黄的光线在乳白的薄雾后面躲躲闪闪,仿佛天堂。 一个小时后,你回到城区,又转乘有轨电车,在伏尔塔瓦河右岸科瑞佐尼茨卡 大街靠近查理大桥的地方下车。然后步行,钻进克洛瓦街,再拐入胡苏瓦街。今天 路上太顺了,你比所有的酒友都先坐在了“金虎酒家”。嘿,先来上一大扎皮尔森 鲜啤酒。你从卸下来的双肩包里掏出小笔记本。那上面的确记录了这一周你在克斯 科林间小屋的破碎梦境。那些无比忧伤的梦境啊。梦中亲人、年轻时候的异性、最 好的朋友,他们如今身在何方?今天,你还要念给大伙听吗?你一口气喝下半扎啤 酒。然后在那些忧伤文字的缝隙里,添加着一些可乐的成分。你微微笑了。 那天下午,我从安奈斯卡街和莱雷瓦街交汇处住的地方出来。我锁好房门,下 楼,再撞上楼门。我站在小巷子里,整整衣冠,浑身轻松。我要去同你和你的酒友 们会面,他们都是作家、诗人、音乐家、歌手、导演、记者、出版家、文学爱好者。 我走进瑞塔佐瓦小巷,这是一条狭窄的巷子,但它东边的另一半却宽些,如同一把 小菜刀。石钉路面和墙脚下经常见到狗屎和醉酒人的秽物。墙上满是涂鸦,偶尔也 能见到一件恶心的装置艺术,比如一大团稀屎样的黏胶挂在墙角,上面粘着一只啤 酒罐。一分钟不用,我从刀柄走出,在刀面上路过瑞塔佐瓦小街的“卡瓦拿酒家”。 我看见里面还没有多少客人。我知道这是“地下”作家和艺术家的聚会场所,是今 天布拉格真正意义作家聚会的地方。我继续沿着瑞塔佐瓦小巷往东走,左拐,进入 胡苏瓦街。连续推开两道门,进到“金虎酒家”。 店堂烟雾缭绕,喧哗沸腾。我刚定下神,就看见几只手臂高举挥动,有人大声 叫着我的名字。我走近他们,问:“赫拉巴尔先生呢?” “什么赫拉巴尔?”你的传记作者马扎尔一脸疑惑。 “他不是最先来了吗?”我接着问。 马扎尔笑了,突然弯下身,几乎就要钻到酒桌下面,喊道:“赫拉巴尔先生, 出来,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