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尊敬的赫拉巴尔先生,现在“金虎酒家”已经因为你,因为当年美国总统克林 顿访问来这里拜望你,而名扬天下。每个下午,酒家开张以后,都有来自五湖四海 的游客涌入这里。他们全是慕名而来。酒桌上的语言五花八门。店堂侧面墙壁上, 挂着你的头像油画。正面墙壁上,高高摆放着你的一个雕塑半胸像。我向来对头像 胸像雕塑感觉怪异,怎么看都脱不出自己的怪异感受,我觉得这起源于人类的原始 祭祀,把死去的族长脑袋连同脖子切下来,把敌人的头颅切下来,供奉,祭奠。所 有的写实雕塑,人或动物,我都喜欢完整的,全须全尾的。 “金虎酒家”你当年固定的座位上方,也挂着捷克、美国两国总统与你一起喝 酒的照片。我知道那幅照片并非在你固定的酒桌上拍摄。你固定酒桌在店面尽头一 个小套间里,正对着厕所门口。当年两位总统到来,你们是在宽敞的店面里坐着, 而那个小小套间里,塞满了警卫保安……赫拉巴尔先生,今天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情?怎么会如此喧嚣?以致我们根本无法面对自己,无法安静下来哪怕对着流云 发呆片刻。你在十多年前离开的时候,甚至更早些年,已经感受到这世界的喧嚣。 人类发展,也并不一定意味着文明进步。老子说“知止不殆,可以久长”,联系历 史和现实,意思深刻。现在“金虎酒家”,多数老顾客已经散落于城市其他酒家。 布拉格老城居民,也大多搬迁到城市的边缘街区。老城街巷中,从上午到深夜,人 流如织,车马如潮,不断地,不断地,一波一波地冲刷着光可鉴人的石钉路面。导 游们无精打采举着小旗,手持扩音喇叭,身后尾随一群一群游客。他们张大着嘴巴, 嚅动着嘴唇,此起彼伏发出各种鸣叫,如同从草原游牧到城市,正在赶往屠宰场的 绵羊。几乎所有建筑都用作了旅店,用作了酒家,用作了赌场,用作了服装店,用 作了咖啡厅,用作了商业画廊,用作了旅游纪念品商铺,用作了银行,用作了外币 兑换,用作什么什么公司,用作什么什么办事处,甚至有些建筑物的地下室,也用 作脱衣舞厅。那些古老的小广场四周,汽车停靠得满满当当。在布拉格老城街巷里, 我想拍几张照片,就得早早出门,否则只能拍摄那些巴洛克和哥特建筑的顶部。正 午的街景,在照片下部,不是路面,而是被取景框切得只剩了上半部的一层人头。 一个社会,全面科技经济,一味发展,一味市场,结果只能这个样子。一个城市里 满是游客,或者说,把这城市固有的生活转让给游客,这个城市的灵魂就不那么分 明了,就死了,就变成了化石,它就在原地自我微缩,变成了模型。我在捷克所到 之处,尤其是旅游胜地克鲁姆洛夫小城,国际上几大电影节所在地之一卡罗维发利, 无不若此,城镇白天喧哗,入夜冷清。去年,我在中国,到西藏,到湘西凤凰小城, 到西部的青海湖畔,同样感受到喧嚣。啊,喧嚣,无处不在的喧嚣。还有北京的南 锣鼓巷,琉璃厂,我就不明白,这种作用于旅游观光的虚伪民俗和俗而不古的东西 有多大意思。我也不知道拿什么好办法可以阻止这样的破坏。也许我表现得杞人忧 天了。我能阻止地球的自转吗?我能阻止时光的流逝吗?你《过于喧嚣的孤独》里 那个主人公汉嘉,当他面对着装帧精美、饱含思想和哲理的书籍被毁灭时,当他的 孤独同周遭与日俱增的喧嚣不能共存时,他选择了与美好事物一同毁灭。也许在毁 灭中还能求得永生?其实,永生也是虚妄。不识时务者,唯求得安宁。不识时务者, 在我的眼中,才真正是风骨之人。是的,我们所谈这一切,还仅仅是人类表面现象 的一个方面。那么,深层呢?深层是什么?天机不可泄露。我感到害怕,感到寒冷。 中国的周作人看到了这一点,沈从文也认识到这一点。你的思想,却不是说出来的, 而是用细节拼贴出来。你们前总统、剧作家哈维尔先生擅于表述,他说得非常清晰, 他说:“庞大的跨国公司就如同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工业化,集中化,专业化,垄 断化,自动化,计算机化,这些让工作失去了个性与意义,越来越严重。这样的体 制操控着人们的生活,与专制体制相比,不那么显眼,但异化问题正是在资本主义 的制度下提出。资本主义自由社会,不能改变根本现状。人应该作为人与企业发生 关系,才有意义。不要过那种标准化消费化的生活。一个多样性的体制和一个令人 厌恶的沉闷的体制,都面临生活的深深的空虚。”因此,这就是文学还应该存在的 理由,作家们还要写作还要说话的理由,哪怕他自言自语,根本没有人听他。只要 语言没有止息,人性没有止息,只要一个事物还有它的多面,写作就会存在。真实 的优美的文学存在,文化便得以延续。而文化延续,是要给人心的生活带来饱满和 尊严。也许,以往喧嚣的声音变了,喧嚣的本质可没有变,所有的反抗变成了对金 钱的唯一追求。人类的孤独啊,它将永在。 赫拉巴尔先生,我这是第二次来到捷克。在布拉格居住写作一个月。我不懂外 语,既不懂捷克语,也不懂英语。况且,我是一个人独自前来居住。除了当地几位 朋友熟人,其他完全陌生。翻译家苏珊娜·李经常过来帮助我,为我义务充当翻译, 另外除了华人朋友的见面,整天整天我不说一句话,也不听一句话,因为我既不会 说,也不能听。在这种滑稽可笑状态中,在你那“过于喧嚣的孤独”中,我能自己 到商场购买日用品、衣服和食品,能独自下馆子酒家用餐,能乘坐地铁公共汽车, 能到城市各处闲逛,能去剧院购票看戏,能到博物馆、美术馆观摩展品,唯有那些 中国汉唐陶俑、北齐残佛和高古玉琮,可以与我神秘交流。甚至,从一些三千年前 的琉璃珠子和玛瑙珠子,我联想到中西交通或早在商周时期就已经热闹了,大路小 道上熙熙攘攘。中西交通恐怕也并非随着时代向前拓展进步,设想后来的所谓文明, 各自束缚,相互对抗,路途间地区的战乱、封锁、瘟疫,都会造成不同文化的长久 阻隔……当然,我还能到洗衣店送洗,能进赌场耍牌,能去书店购买外文图书资料, 能打开电视看看新闻,旁观色情电话热线,听听古典音乐会。我可不是你的汉嘉。 我当不了汉嘉。我没有他的勇气,更没有他的专注。我的住处有台滚筒洗衣机,上 面按键的英文我只能认出“开始”和“停止”。这多像人一生,简单至极,不过就 是开始,然后,结束。世界亦如此。我没有外语词典,只好用网络翻译软件艰难查 询。我的洗衣机除了“开始”和“停止”,它还有:旋转、熨烫、减少时间、选择、 冲洗、洗、抗皱……怪,我越来越觉得人生无处不在。 我住在布拉格1 区,也就是老城区。具体地址是:安奈斯卡街13号,也是布拉 格1 区编号第220 栋的房子。我的住处是一栋三层涂满明黄色的小楼,距离闻名世 界的伏尔塔瓦河查理大桥,西向步行顶多三分钟。如果顺着小巷往西,越过沿河大 街,正对就是如同抱病坐在河边望着自己脚下发愁的斯美塔那铜像。 打开一扇绿门,进楼,经过一条狭窄走道,是天井。白墙上遍布墨绿的爬山虎。 天井上方遮了一层纱网,这是用做什么的?防范野猫或飞檐走壁的大盗?要么就是 老房子的屋顶会有瓦片滑落?我房间在三层,有木板的旋转楼梯通向那里。这楼梯 终日听不到几声响动。我有卧室兼写作间,有敞开式的餐厅厨房,有大客厅,有洗 浴间和厕所。我楼下住一户老居民。他对外来人,态度永远冷漠。我隔壁据说是一 位著名的摇滚音乐家和他妻子。可是我从未见到这位音乐家,都说他的知名度相当 于我们国家的崔健。我的顶上还有阁楼,看样子像是访问学者或外国来的高级进修 生。老建筑房间里不允许吸烟。廊子上摆了两把化纤编织的椅子和一个茶几。那烟 灰缸总有尚未熄灭的烟屁股,地上常有几个空空的啤酒瓶。可是非常奇怪,一个月, 我从未遇见在这里吸烟饮酒的人。难道我房门一有响动,廊子上的那人即如鬼魂消 失? 这石木结构的房子年代古老,修建于一六七一年。在中国,那是清康熙十年。 那一年,康熙的政治清明,不是赈灾,就是免除赋税。那一年,朝鲜因饥荒,死人 无数。日本禁烈酒。在俄罗斯,哥萨克起义失败。靠近捷克的,有匈牙利贵族在日 耳曼参与造反,结果遭到镇压,日耳曼军队由此长期驻扎匈牙利……天灾人祸,天 道不仁慈,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太平过。 我刚刚住进安奈斯卡小巷那天深夜,因为时差,我的生物钟是北京早上八点。 起床撩开窗帘,安奈斯卡小巷路灯的黄光自下而上蔼蔼照亮着对面的老楼,好像我 窗下装着一个大大的壁炉。我脑袋的剪影,被我屋里的灯光放大映在对面楼房的墙 上。对面楼房也是三层,近得似乎伸手可触。它的一排窗子漆黑,没有窗帘。仔细 看,隐约发现室内有细微的亮光荧荧闪动,是房间另一面窗户透入的那边庭院里的 白炽灯。探头出去,小巷的石钉路面反着油光。天上有一粒星星,在这两排老楼的 夹缝中,显出一副瘦弱样子。 在这原木地板铺就的几间屋子里,我如困兽乱转,消磨时间。我不知道为什么, 只要在房间里快步走动,脑袋就会一阵晕眩。我想这可麻烦了,难道我的血压异常? 难道我的脑血管出了问题?经过反复测试,原来房屋因为年久陆沉,室内地面发生 倾斜,形成明显的坡度。我在室内,步履时有蹒跚跋涉,如同西绪弗斯登山。时有 轻快小跑,好像古人行走到大地边缘,就要冲破墙体坠落到楼下。脚步的情绪极其 夸张而不稳定。我仔仔细细窥探这房屋里的一切陈设。若没有三面墙上挂着的抽象 油画,我觉得怎么看,这都像某位古典小说家或古典作曲家的故居。 房门旁陈列着一架老式缝纫机。面板上是一个古旧的长方形木质茶托。移开茶 托。原来它是用来遮盖机头盒的。这是一架没有机头的缝纫机空架子,就连脚下踏 板和转轮间的皮带也没有,纯粹是废物利用的陈设。我还好奇那架子下吊挂的小抽 屉,想看看里面的针头线脑。结果,“咣”的一声巨响,那木质沉重的小抽屉在我 碰到它的瞬间,脱落砸在地板上。空的,什么都没有。刚才那声巨响,可把我吓毛 了,半天恐惧得回不过神来。这巨响似乎持续了漫长时间,余音不绝,震动了安奈 斯卡小巷,并且在这黎明前清冽的空气里,传播到很远,惊醒了布拉格老城的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