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尊敬的赫拉巴尔先生,我还要告诉你,此时此刻,我正是用着你的笔在写字。 就是你经常带在双肩包里那支沉重粗大的全钢圆珠笔。你小本本上最后那些零碎笔 记,差不多都是用它写出来的。 有天晚上,布拉格一家咖啡厅举办我的作品朗读会。苏珊娜·李翻译了我一部 中篇小说几个章节,翻译了我上回离开捷克以后写下的散文《布拉格涂鸦》。 一位年轻人用捷克语朗读,他声调低缓,忽而坚定。咖啡厅里异常安静。每张 桌子的烛火微微跳动。那么多双纯净漂亮的眼睛望着同一个方向,温暖的光斑在这 些眼睛里闪动。 突然,笑声爆发出来。我赶紧翻动中文版的文章,请译者指给我刚才念到的是 什么地方。我也忍不住笑。好像这作品不是我写的,它完全出自一个陌生人手笔。 笑声又一次爆发出来。咖啡厅在半地下,窗外人行道上许多鞋子匆匆走过。非常巧 合,室内的笑声与窗外一阵狂笑同时响起,于是这室内的笑声愈加高涨。 朗诵真长,感觉总也念不完。我十分担心听众不耐烦。可笑声还是零星出现在 某个角落。我真有些难为情。所以,最后主持人要求我来一段汉语朗诵时,我提出 干脆为大家念一首我翻译的小诗吧,只有四句。大家拍了巴掌。我站起来,用藏语 和汉语朗诵西藏第六世达赖喇嘛洛桑仁钦仓央嘉措的圣歌——“雪白的仙鹤啊,借 我羽翼之力,说好不往远方,只是飞回理塘。”我同大家讲,仓央嘉措诗歌不是情 歌,也非道歌,他本人更不是什么情僧。从内容看,他是一位优美的多用隐喻的现 实主义诗人。对仓央嘉措的误读曲解,对他作品的刻意歪曲和伪造,正是“喧嚣” 的效应。谁孤独?我们今天在喧嚣的粗暴和喧嚣的谎言里,才会感到孤独之痛。我 意犹未尽,又主动用藏语唱了一遍这首短诗。大家开心到极点。举杯。碰杯。干杯。 握手。拥抱。永远也听不清对方说些什么的交谈……我喝得有点大了。这时,你的 忘年交马扎尔坐到我边上,记不清他从衣服兜,还是从提包里掏出这支笔,说: “今天我送给你一件礼物,这是赫拉巴尔用过的。他在世的时候,我从他写字台上 顺手拿走的。现在,它属于你了。因为你为他的作品在中国推广做了许多。这支笔, 应该是你的,你配得到它。你把它带到中国去吧。它也许还能写出字来。但是,请 你在捷克不要声张,否则出关的时候,会给你带来麻烦。” 马扎尔这么做,你觉得怎样?首先,你要原谅他的“偷窃”。我还听说,你们 现任总统也有对于书写工具的偏爱,在重大外交场合,他顺手牵羊遮遮捂捂地拿走 了一支漂亮的笔,结果媒体曝光,被公众指责得非常难堪。马扎尔的情况不同。他 太爱你的作品了。他太爱你了。他想留下一点你用过的东西,留下一点跟你相关的 物质,感觉就能把你留下来,仿佛你还坐在我们旁边喝酒,我们还可以听到读到你 新写的东西。你的存在,要知道,对于我们这些写作者而言,意义非同小可。换了 我,也会如此“偷窃”。因为你没有后人。你的一点一滴,我都会无比珍惜。其实, 我们都不是拜物主义者。古印度佛教信仰,起初也是不立神像的。后来,千姿百态 的佛画造像和各样神迹遗物,也是作用于广大信众的膜拜。没有办法,赫拉巴尔先 生,你的精神和内心,我们尚且无法全部领会,就只好借助于你物质的启发和安慰 了。 赫拉巴尔先生,你这支笔,时常被我抱在胸口,有时候,我几乎要将它摁进自 己的胸膛。在捷克,我每天都要将这支笔拿到手上。我带着它到过许多地方。到过 你的出生地布尔诺,到过你在布拉格8 区两处都居住了二十年左右的地方,一处是 利贝尼帕莫夫卡地铁站旁的堤坝巷24号,还有一处公寓楼,具体地址是考斯泰勒克 瓦1105号1 栋五层37号。我甚至带它去了斯帕莱纳大街你那废纸回收站,去了你劳 动过的犹太小教堂、诺依曼剧院和克拉德诺炼钢厂,去了你结婚庆典的利贝尼小宫 堡。我还带它进进出出许多你经常光顾的酒家,“金虎酒家”“金锚酒家”“哈谢 克的酒家”“卡瓦拿酒家”。无数次经过民族大街南侧的作家出版社大楼。我带着 你回到童年的宁布尔克啤酒厂,回到你家搬出啤酒厂住到河边的房子,回到拉贝河 畔那座“时光静止的小城”,回到森林小屋和森林酒家,回到你的家族墓地……我 带着你在布拉格这既喧嚣又孤独的城市和近郊游荡。现在,你来到中国,来到北京。 我把一些热爱你的朋友,也是我觉得够格与你会面的朋友,介绍给你。他们把你放 在掌心掂量,如同掂量着一大块金条。他们纷纷与你合影,深情地摩挲着你。 我也细心研究过你这支颇具个性的笔。它从里到外都是钢,不锈钢,所以比许 多书写工具都要沉重。有时拿在手上,错觉是拿了一把改锥。我从作家马扎尔那里 得到这支笔,非常高兴,你能想象我高兴成什么样子。我在纸上试了试,画出蓝色 线条,写字也没有问题。我拧开它,取出已经漏油变质的笔芯,一股强烈刺鼻的哈 喇味。笔芯没有品牌标识,也没有任何制造说明。只是笔杆上,浅浅地腐蚀着Bayer 和一个小圆圈里的十字。毫不费力,我在网络上查到,这是全球著名的德国拜耳公 司的标识。公司成立于一八六三年,是一家技术领先的大型化学公司。生产经营产 品有一万多种,涉及药品、诊断技术设备、作物保护产品、塑料合成橡胶、橡胶化 学制品、纤维染料。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使用这么粗壮沉重的笔,我在想,你究 竟是什么性格?这支笔你是如何得到的?我无从知晓。网络上根本查找不到它。我 想它大概是公司的一件纪念品。再看,这笔身上,笔帽和笔杆,表面布满纤细的划 痕,也有几处微小的疤坑。缠裹在笔身中段的防滑胶圈缺损。特别是笔杆下部的小 帽,并非旋紧在笔杆上,而是塞进笔杆里。小帽的边沿有一处几乎察觉不到的开裂, 如同瓷器的微冲。这可要了命,写字用力过度,笔芯就把小帽顶出去了。没办法, 我只能用两条创可贴把你包扎起来,仿佛战场上一个不下火线的伤兵。马扎尔先生 说,如果赫拉巴尔看到这支笔今天被包扎成这般模样,也一定会认可的。他要我不 必拆去创可贴,更不要用电焊修复。我想马扎尔从这样的笔,回想到你的真实面貌。 我大体能够判断,这支笔显然经历了许多摔打。难道你在晚年不就是这样一副形象 吗?这支笔,它吃尽了一个伟大作家和老年酒徒的苦头。你行动不便,跌跌撞撞, 身体脸上摔得都是淤青。你的生活已经离不开马扎尔这些年轻朋友的照料。赫拉巴 尔先生,现在我相信,并且也断定,你真的是自己从医院窗口翻身下去。你身体往 下坠落,你的目光却在天庭。你觉得自己被一股暖暖的光明的气流托举起来,是在 上升,上升。这上升的过程总归无限,然后,一切都变得那么轻松。我想起你说过 一句话:衰弱是我的力量,失败是我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