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尊敬的赫拉巴尔先生,那天,我带着你这支笔,去拜访著名作家伊凡·克利玛。 想必你同克利玛先生也是老熟人。 秋天深了。布拉格的天色,好像随时随地会有冰冷的雨水落下。我坐在克利玛 先生家二楼的书房里。克利玛的小楼有三层。从一楼门厅的一侧,顺着木板楼梯旋 转着往上走,楼梯的墙壁上挂满了绘画,克利玛说这是孩子的作品。他的书房也是 会客厅,用书架隔开。弧形大窗外面,季节的黄和绿在风中飘摇,金黄的叶片纷纷 扬扬洒落。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我觉得不是窗外的枝叶在动,是我们的房子在动, 好像一艘游艇,驶入狭窄危险的航道,披荆斩棘,船头小心翼翼地划开垂落遮挡在 水面的岸边植物。我担心舱外会有强盗出没。 “要下雨吧。”我说。 “不会的,不会下雨,你看,有风,西南风,会把雨吹走。”克利玛望着窗外, 说话轻微如同自言自语,并且他的捷克语听起来好像一条平直的线,没有弯曲,没 有疙瘩,又如同一片小小的水面,没有起伏。 “你懂英语吗?” “不懂。很抱歉,克利玛先生。”我说。 “那我们只好借助翻译了。” 我请克利玛在他的新书上签个名,并且把你的笔递给他。 “克利玛先生,您知道您正在使用的笔是谁的吗?”我故作神秘,“赫拉巴尔。” “赫拉巴尔?” 我告诉他这支笔的来历。克利玛正好写完,“赫拉巴尔用过的,那我要好好看 看它。”他把笔拿近些,看看,还给我。 我说:“这笔已经写不出了,因为笔芯也是赫拉巴尔的,有十四五年了。可是 您却用它写出来。” 那天,我用这笔作着谈话记录。没写两页纸,就再也写不出来。那感觉真不怎 么样,就好像突然断电,而且再也不能恢复供电。克利玛脸上带着歉意说:“没关 系,没关系,你再换个笔芯,它还能用。” 所以,现在我用这笔书写,已经更换过笔芯。你的笔芯,我单独收藏着。 为了和克利玛见面,我事先准备了十六个问题。原本不想耽误他的时间,况且 我还要在傍晚从城南4 区克利玛家赶回老城中心,到“卡瓦拿酒家”约见几位作家 和出版人。没想到,这十六个问题,经过汉语翻译成捷克语,又经过捷克语翻译成 汉语,再加上克利玛先生的认真回答,花去了将近三个小时。克利玛平易的谈话, 让我时时感到会心,笔下不停地记录,根本没有更多机会发表我自己的观点,这是 我感到遗憾的地方。不过,这对我并不重要。 “您这是采访吗?记者的采访,我要看看。”他说。 我说:“克利玛先生,我作为一个写作者来拜访您,我不是记者。我们的谈话, 我将来也许写,也许什么都不写。” 克利玛说:“你随便。我跟你开玩笑的。我们开始吧。” “我读过《布拉格精神》,您那篇文章里好像有这么一句话,我也记得不准确, 是说这世界上的争斗,不是善恶之争,而是两种势力的恶在争斗。”我说。 克利玛说:“好像有,我记不清了。我写过的东西,自己都记不住。不过你是 在哪里看到的?我的《布拉格精神》还没有在捷克发表,是英文在国外发表的。你 们大概从英文翻译来的。” 谈话中,克利玛时时站起,走到书架,从上面取来一册图书。或者,到书桌那 边,搬来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翻检资料。 我的问题大体如下:您还在写作吗?您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什么?您用什么写 作?笔,打字机,电脑?您有无写作提纲?您写作是完成一个再写下一个,还是两 个或更多一起动手?您最希望自己哪几部作品先介绍给中国?您了解中国的作家作 品吗?您的爱情观是什么(这不是通俗杂志的提问)?您如何看待异性?您认为在 捷克,自己或别人今后面对写作会有怎样的追求和困惑?您在《布拉格精神》中谈 到的“悖谬”会一直存在下去?您对中国的年轻作家有什么忠告?您如何看待当年 东欧的“地下文学”,它今天还存在吗?或者永远存在?您如何看待作家与体力劳 动的关系?什么是谎言?先苦后甜,这是您对自由的美妙理解吗?在期待中生长, 然后才能体会到什么是幸福吗?这也是悖谬吗?福祸相互依存吗?您对文学语言的 认识是什么?您如何看待死亡? 以下,是克利玛先生说的:我每天都写。正在写的小说,已经完成了。但是, 我今天晚上还要写另一篇,我要再加上一篇小说。 《我的疯狂世纪》已经出版了两本,出版社还要我的第三册《我的疯狂世纪》。 我还要写一部长篇小说。 我的代表作是短篇小说集《我快乐的早晨》。这个集子里的《我的初恋》,是 重要的。 我的作品被翻译最多的还是长篇小说《爱情与垃圾》。但是在捷克,回忆录题 材最受读者欢迎,可是回忆录跟小说完全两码事。我是小说作家。捷克人爱读书, 也是女人爱读书,男的也就十分之一。 德国作家拉赫尼斯基认为我最好的小说是《等待黑暗,等待光明》。还有些批 评家认为《被审判的法官》最好。这是我最后写的小说。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什么 是自己的代表作。 当然最初写作是用笔,我已经用了二十三年电脑。刚才说的那些小说是用笔写 的。 写作提纲?细致的没有。短篇小说,是想好以后才写,胸有成竹。长篇小说, 比如《等待黑暗,等待光明》,是早年写过的中篇小说,自己不满意。一九八九年 以后,想到写个新题材。但是,小说里一个摄影师拍电影的故事,恰恰就是将曾经 废弃的小说利用到新的作品里。现在,我也想不起那摄影师拍摄的究竟是什么故事 了,我只记得当时自己的写作状态。 现在,我的作品是一个一个写。年轻的时候有两三个一起写。我曾经做过很多 年报刊记者。我不是新闻记者,而是我们捷克特有的写随笔、小品、杂文的记者。 所以,我很能写,能一边从事别的工作一边写作,不怕干扰。 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介绍到中国。但我对中国读者不了解,很难判断他们的口 味。《我的疯狂世纪》是随笔和纪实。因为我们两个国家有着同样共产党统治经验, 也许这样的作品,容易让中国读者接受。 年轻时,我读过不少中国古典诗歌,读过老子、庄子、陶渊明、白居易。还读 过韩国人写中国古代法官的故事。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没有读过,仅仅会见过几位 中国作家。对了,我正在读高行健,《灵山》的捷文版,不错。 我认为文学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人际关系。当然时代会影响 人际关系。人际关系会受到政治体制影响。 当今捷克最大的社会问题,人,多数人唯一目的就是挣钱。这也是一种悖谬, 相对于布拉格的历史文化色彩。这也是自由社会的悖谬,因为人和社会一旦得到自 由,人的选择往往是错误的。现在人有了自由,反而受到别人影响。以往,个人受 到专政极权影响。现在,受到外来影响。现在是用隐蔽的、高级的手段技巧来施加 影响。 “地下文学”,是历史,已经不存在了。以后不好说。“萨米亚特”就是地下。 它出现的背景是不能公开出版发表作品,唯一方法只能抄写给朋友传看。今天什么 都可以出版,顶多是个钱的问题。如果没有出版商,自己也可以印出来。关键是关 系和朋友的帮助。其实,真正的作家,还是要走当年“地下”的途径。有位诗人得 不到出版,每年把写下的自己印出来,送给我。 我参加体力劳动不多。但有过体力劳动经验是好事,作家得到的所有经验,只 要是能让自己生存下去的经验,就是好的经验。我非常遗憾现在岁数大了,没有人 能雇用我做个职员了,我已经八十岁了。 你不用担心时间,我们多交流。什么是谎言?一般来说,假如存在客观真理, 我们所说的大多或一切都是谎言。若严肃回答这个问题,那么,某人有意识地说些 不真实的或与真实存在差异的话,就是谎言。结婚后,男人说去参加作品研讨会, 而实际是去约会情人。如果他会说谎,还能具体编造出参加了什么什么作品的研讨 会。 我心里怀着爱情看待异性。我对异性是有爱情的。男女是不同类型的人,女人 更容易被伤害,更感情化,她们更爱孩子。一个家庭,男女关系要是好的话,就必 须明白这些。很多男人把自己当作尺度,自私,不顾及女人。不过,我认为很多男 人做不到。所以,婚姻好的不多,原因就是男人不愿意从女人的角度看待问题。 我们没有语言交流,你也不能用英语,我平时还可以听懂一点点意大利语的单 词。可你们说的汉语,我一个词都听不懂。你们就是把我说的说成昆虫我也不知道。 (我说:“我们就叫昆虫间的对话吧。”)那是你的自由,你随便。 福祸互为依存?幸福和苦难如同两极,这是两个概念,但只是一个问题。这个 问题是理念的,哲学的。幸福和苦难,在生活中不同的人,他们会有不同的感受和 经验,尺度和量化都不一样,但这个话题离实际生活很远,理念和哲学的讨论,往 往很动听,但作为一个作家,不应当这样思考,因为这是哲学,一个作家若如此思 考,就会变得过于僵硬,写出来的东西会非常死板,结构也死板。 语言是交流的媒介。一个作家的语言是接近读者心灵的前提。现在比较突出的 问题,人生活在语言繁杂、语言爆炸的环境里,很多语言,快被语言淹死了。你唯 一的防御,就是只听一半,只要听一半就够了,不必仔细听。今天,作家要用语言 冲破繁杂爆炸的环境,必须语言好,我们才能冲破环境。 语言是作品的基础。语言没有意思,没有感觉,不会是一位好作家。好的语言 应该是,丰富,容易理解,不要用现成的表达,不要墨守成规。 我现在完成的小说集,里面的作品都非常短,目的是为了省略,只有必要的单 词才写,没必要就舍弃。比如说,安静和宁静。有许多现成的说法,和墓地一样安 静,和教堂一样宁静,或者,完全安静,彻底安静,或者,那里很安静。干脆就 “安静”一个词最好。今天,最好是一个形容词也不加的“安静”,就是安静。我 们平时用的形容词是不必要的。 真巧,昨天我还想到“死亡”这个问题。大概二十岁的时候,我认为人死是很 难过的很悲惨的。后来想,人生唯一不能改变的,就是自己的死亡。所以也就没有 必要过多去想了。现在我八十岁,已经没有多少年了,可是我对死亡也没有多大感 觉,所以死亡也不是我的什么话题。我年轻时候作品里会写到死亡,比现在写得多。 我第一部长篇小说大概写死亡最多,那是《一个小时的安静》。我夫人很乐观,我 哪怕提到一次死亡,我快要死了,她就要说,住嘴!你别瞎想了! 我现在的身体很健康。虽然年纪大了,但在平时也不怎么想到死亡。 其实任何人对任何人的任何忠告,都是没有作用的。关于写作,就算是有两个 忠告吧,第一,要写自己心中的感受,而不要那类别人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的写作。 第二,也是最实际的忠告,不要写完就交出去。我写过的每一篇作品,每一句话, 起码要读上十遍,第十遍还要修改。你可能认为我年纪老了才这样,可是我年轻时 就一直是这样做的。 好的小说是非常简单的,比如契诃夫和海明威。我喜欢《草原》和《在密执安 营地》,景色的描写很好。 我们今天谈了这么多,我们关于写作、语言、女人、作品、忠告、真话与谎言、 苦难与幸福、死亡,什么都谈了……(我们异口同声:“就差谈谈上帝了。”) 赫拉巴尔先生,我从克利玛那里出来,立即赶往我住处附近的“卡瓦拿酒家”。 喝酒,吃饭,交谈,然后才回到住处。我想赶紧整理当天的笔记,因为累,太累了, 就躺到床上去。天亮了吗?醒来才夜里十一点多,只睡了两个小时。 在梦里,我哭,一直哭,非常焦虑。我完全是哭醒的。醒来脸上还有未干的眼 泪。梦的场景在北京市商业中心王府井北大街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院门外,北侧 墙下。王府井大街,近乎布拉格的瓦茨拉夫大街。中华书局早已搬迁到城市西南的 丰台区,但梦里它还在王府井。天空是沙暴的暗黄。我躲在一个棚子里,好像一处 存放自行车的车棚。我焦虑的是自己为什么不能再进行写作了。我为不能写作感到 极度窒息、压抑和难过。旁边似乎有人劝慰。我说,小说是不能写了,散文也脱不 出汪曾祺、黄裳、周作人这些套路,有什么意思。醒来还是非常痛苦,可比梦里要 好受些。我把玩过一会儿你的这支圆珠笔,冲了个澡,打开房间暖气,开始整理笔 记。 暖气燃烧受室内气温自动调控,如同爆炸,“轰”的一声开始,整个房间都是 烈火的声音。屋子渐渐热起来。然后,煤气轻轻熄灭,如此反复,伴随我一个通宵。 窗帘的缝隙透进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