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尊敬的赫拉巴尔先生,求你饶恕我。有件事总怀在心里,我一直不敢对你讲出 来。因为我偷了你的东西。很希望自己能从你文学经验中偷点什么,可我还做不到。 中国好的作家和好的作品,自一九一九年“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多数都从外国 文学中偷些什么,甚至,完全偷。不偷,是不可能的。我们汉代唐宋的古典文学, 也多汲取了外国音乐和哲学。我们一向以翻译手段来丰富自己的文化,最突出的就 是佛像和《大藏经》。当然,你也承认自己从经典作家那里偷取,从老子的《道德 经》里偷取。我说偷了你的东西,真可谓偷了。我还是自己斗胆说出来吧。 这次,我又从布拉格跑到你在克斯科的家族墓地。我这是第二次到坟上去探望 你。去到你坟上之前,我在你克斯科森林小屋门口,精心拣拾了两粒洁白的鹅卵石, 私心是想留个纪念。来到你家族墓地时,我回避着一同去看望你的朋友的视线,偷 偷把衣兜里的两粒小石子放进你的墓池。然后,从你墓池中拿起一块鸡蛋大小的鹅 卵石,偷偷装进衣兜。我自己安慰自己,这属于交换,以小换大,两个换一个。也 是让沾染着森林小屋气息的石子,陪伴你和你的妻子。让它们向你报告,那些猫们 的情况。从你墓池拿走的石头,我非常清楚,那是你在世的时候,亲手从家乡宁布 尔克拉贝河畔精心拣来的。它沾染着你的气息。当把这块石头放进衣兜的瞬间,我 猛然就后悔了。可是,我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再把它掏出来。我甚至连碰也不敢碰 它一下,只好稀里糊涂将它带到了布拉格。 在布拉格,在捷克国内,我带着你的石头和圆珠笔,四处游荡。我想到,为了 减轻自己的罪过,只是带着你的石头到你生命的地图中转转,然后再把它放在一个 什么地方,或者委托朋友将它送回克斯科。直至最后,我离开捷克的时候,你的石 头还在我衣服兜里。因为我不能确定把你放在什么地方最为妥当。把你放在酒家里? 放在利贝尼的堤坝巷?放在你住过的公寓楼下?放在斯帕莱纳大街一旁的废纸回收 站?沉入伏尔塔瓦河?送你到布洛夫卡医院?放到瓦茨拉夫广场的“大铜马”像下 面?放到老城广场的胡斯像下?放到城堡山上?放进维申赫拉德圣彼得圣保罗教堂 下的名人墓地?放进布拉格两片紧邻的庞大墓地,奥尔尚思凯和日多夫斯克?我如 此迷恋墓地这样的地方。生命没有停止。常青藤紧紧缠绕覆盖着墓碑,仿佛一个个 身披薜荔的鲜活生命。树叶纷纷落在叶片的墓床上,发出声响。或者,放到查理大 学的什么学院?不过,我觉得哪里都不如克斯科好。克斯科那地方离你的森林小屋 多么近,在布拉格和你老家宁布尔克小城的路途中间。你的亲人都在那里。还有, 你的回忆,无尽的忧伤……赫拉巴尔先生,请原谅我。你的石头,现在也来到了中 国。我将你和一位著名活佛的亲笔签名摆放在一起。但是,我在这里向你保证,你 迟早还要回到捷克,回到你在布拉格近郊的克斯科森林。因为,眼下我的写作遇到 许多问题,比托波尔遇到的问题恐怕还要多。写现实?写历史?想象有那么重要吗? 什么才算真实的内容?还有没有新鲜的语言?文学能给今天带来什么?我们该如何 借鉴外国文学经验?我们的民族和传统,该如何滋养今天的创作?真的,老赫,我 几乎坚持不下去了。内心同你晚年身上脸上的创伤一样,都是淤青泛紫的。有了你 陪伴,我想自己会平静一些吧,兴许还能找到一个方向。赫拉巴尔先生,我的问题, 大概也是不少中国作家面临的问题。我想你的存在,不仅可以帮助到我一个人,还 可以指引更多在文学中求索的作家。 赫拉巴尔先生,从你那里,我似乎明白了文学的真实。这真实高于一切,同它 并肩高度的唯有语言。除此之外,我明白了一个作家应该如何生活。我们的作家, 他们“作家意识”真是太强了,作家大会,作家证件,作家职务,作家职称(也属 于物质待遇),作家体验生活,作家基层干部。这状况,你自然并非陌生。作家就 好像警察,作家的头衔又好像警察手中的警徽或警官证,走到什么地方都要出示给 人看。也许你正是对此深恶痛绝,才要为了文学而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一生都在 社会底层,在边缘,在小酒馆里。我到捷克没有见过一个优越感十足的作家。我能 随口说出十几二十位你们现当代的诗人、作家,并且对我们的影响深远。而你们顶 多说出我们的老庄、唐诗宋词,现当代文学一个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一两位作家, 对你们也不产生丝毫影响。末了,我只能说,你们是人口小国,文学大国。而我们, 一个人口大国,却是文学小国。“五四”带来的中华民族文化进步成分,毋庸置疑, 巨大的丢失,也不可不正视。 老赫,说到真实,我们作家多数不知道真实何在。据说前些日子来了一位美国 电影编剧大师,他讲,电影要少说话。这点常识居然很多人从未听到过,即便听到 过,也做不到。其实,小说更要少说话,甚至千万不要讲故事。这一点,恐怕就没 有多少人能够理解。真实尽在不言中。 再说语言。没有想到,我在你们国家接触到的汉语翻译和汉学家,他们对中国 文学语言的敏感,甚至大大超过我们自己的作家和读者。这让我感到十分羞涩。我 们今天绝大多数作家作品,反倒没有语言。那么,当爱情已成往事,当环保已成往 事,当政治已成往事,当命运的纠结已成往事,当宏大叙事已成云烟,当什么什么 都成了浮云,剩下就是回忆了。而回忆中的事物,只有语言可以准确发现它们,并 且推动它们。语言找到了,一个作家的全部就找到了。我这话说出来,对于我们当 代文学那些主流光环作家来讲,近乎嘲讽,可对于我自己,却是鞭策。我的老师汪 曾祺先生说,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他讲话,是有深意的。 对了,赫拉巴尔先生,我前天整理旧照片,忽然发现一个巧合,我都不敢相信 的巧合。你在一九九七年二月三日从布洛夫卡医院病房的五层窗口翻身坠下,时间 大约是午后两点多一点。布拉格和北京在这个季节时差七小时。这时间正是北京晚 上九点多。汪曾祺先生从他家到我家,坐了一会儿。我还开玩笑说他像个活佛,并 请他为我摸顶,然后,我们几个年轻人和他步行到长安大戏院地下一层的酒吧喝酒, 然后,我们跳舞唱歌……五月,汪先生也离开了。 还是让文学回到生活中吧。回到世俗的生活中,文学就是活的,文学的问题要 靠文学自身来解释。在捷克,你们文学的传统,离不开小酒馆。在中国,我们的文 学传统也离不开小酒小菜。那就让文学回归到民族的人的普通生活里。我们一旦违 背了这个传统和规律,文学必将丧失自我,必将为他人利用,必将成为势力集团的 工具,必将灭亡。因为你们和你们的文学从不屈服,你们和你们的作品才在“地下” 生长。你们文学的气质性格,就是甘愿于“地下”,永远在“地下”。虽然光亮微 弱,但黑暗中,任何光亮都会发出夺目的色彩。 尊敬的赫拉巴尔先生,我在布拉格居住了一个月。我住在老城中心。许多日子, 我就是徒步,完全没有目的,也毫无目标。开始,我背着包,手里拿着地图和照相 机。后来,相机、地图都放进背包里。再后来,背包、手表、相机都丢在住处,兜 里只有地图、钱包和护照。东,我走到火车总站、国家歌剧院。南,走过了维申赫 拉德,伏尔塔瓦河两岸已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和灌木。西,我越过城堡。北,顺着伏 尔塔瓦河到了圣萨尔瓦多教堂。我狂走,我慢行,有时也坐在草地上、石阶上休息, 如同交响乐的几个乐章,节奏快中慢,松紧有度。布拉格老城的街巷,我走过无数 回。现在闭上眼睛,还能熟悉地默走那些迷宫一般的小巷子。我走得苦不堪言。走 得自己老毛病都犯了,最后只能躺倒遐想。 我还记得,卡若里奈街一家老酒馆。一个年轻人他已经醉了。阳光从窗子上的 排风扇那里照进来,室内青烟的光柱旋转曼舞。黄颜色墙面挂着老旧的油画和记账 的小黑板,还贴着几张旧招贴。望望头顶斑驳的天花板,恍惚我这是置身在古巴哈 瓦那。这年轻人趴在酒桌上,不出声说话,他说给嘴里吐出的香烟听。不久,他笑 了,双手撑住桌子直起身,继续喝酒。紧接着,他莫名地兴奋起来,开始双手在酒 桌的边沿敲打。假如这时酒家能放上一曲钢琴独奏,衬托出的一定是位大师级的钢 琴演奏家。 我还记得,住处楼下的一家老古玩店。上回来,我住在这家古玩店隔壁的“帝 王酒店”。我推门进去。门铃“叮咚”一响,老板从昏暗的里间出来。我比画着问 他还认识我吗?我买过他的东西,一只百年的狗熊小木雕。他不记得。我还帮他鉴 定过一个中国春宫画册页。他还是不记得。我说那是三年前的事情。我掏出他店铺 的名片。他态度热情地说,三年前,那是他的父亲。我说你们很像,脸、眼睛、鼻 子、白胡须,完全是一个人。他说是的。古玩店,尤其这种老古玩店,店面凌乱, 幻觉是到处布满了蜘蛛网。店主都故作老气横秋。这些都是某种信誉的象征。 我还记得,这次又到你的家乡河畔小城宁布尔克。上次开车。这回乘火车。老 旧列车刹车时刺耳的金属声响,让我一下子回到自己的童年。那些胶东半岛冷清的 小小车站,黄色的拉毛墙面。总也不会有列车停靠。离家多年的人,总也不见回来。 宁布尔克,真是一座“时光静止的小城”。中心教堂是最高建筑。街巷都是平房。 小广场中央有避瘟柱。雕像圣人的头顶和手掌总有鸽子睡觉。圣贤脑袋上被鸟粪污 染。广场周边的房子多为三两层。车辆停靠在街边,好像周末幼儿园里被孩子们忘 记的玩具。天黑了,民居的窗子遮掩着白色纱帘,隐约透出闪闪烁烁的蓝光,忽明 忽暗。我想这里人们的生活是节俭的,看电视都要关灯。天黑以后的印象当然不是 宁布尔克,因为我在黄昏时分已经乘上返回布拉格的列车。天黑的印象是捷克南部 小城布热茨拉夫。我想,宁布尔克小城与布热茨拉夫没有什么差别。什么叫“时光 静止”?青年出走远方,老者蹒跚归家。昼夜少见行人,更没有游客到来。河面上 野鸭独自打转。一辆小车从街巷悄悄开出,它在街口停顿一下,似乎犹豫往左还是 往右,然后,猛然加油,转弯,声音尖厉地跑远。我这回重返宁布尔克,无意中找 到你家的另一个房子。我没有进入啤酒厂大门。在大门外酒家的遮阳棚下,十几位 小城的老酒友一边对瓶吹着酒,一边拉起手风琴歌唱。他们苍老的歌声嘶哑。这甜 甜的忧伤啊。雨后斜阳,鲜亮地映在他们每一张面孔上,仿佛彩色图片拍摄,设置 得过于鲜明。 我还记得,捷克原驻华大使格雷普尔先生的夫人格雷普洛娃女士,专门开车带 我到另一座小城参观。它的名字真长,哈弗里奇库夫布罗德。格雷普尔先生现在是 捷克外交部相当于副部长的官员。我知道他平时乘公共汽车上下班。我们开车两个 多小时,来到小城参加捷克每年十月第三个周末的书展,也是捷克第二大书展。城 市文化馆里,来自全国的大小书商云集,设摊摆位,观众如潮。有家出版社就一个 人,多少年专门出版莎士比亚的作品,老板既是译者,也是编辑,也是出版人,也 是发行人。有的摊位专门经销老旧图书。与其说这是书展,倒不如说是图书大卖场。 哈弗里奇库夫布罗德书展,每年都会邀请一位外国作家到场。甚至总统也会前来观 摩。 赫拉巴尔先生,我的记忆和你很像,零碎至极。我记得自己为了换换口味,有 时晚饭到民族大街与斯帕莱纳大街交汇处超市附近一条小巷的越南餐馆。捷克的越 南人真多,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社会。到处都是越南人开设的餐厅、小商铺、水 果摊。这家越南餐厅的名字叫“松拉姆”。感觉像个西藏名字。松拉姆,藏语是仨 女神。我没有见到。我喜欢吃“松拉姆”的牛肉汤米粉。餐厅的泡蒜片最开胃。奇 怪的是,我每次等待米粉小菜端来的时候,店堂里就要播放音乐,总是那首西班牙 作曲家罗德里格的吉他协奏曲《阿兰胡埃斯》第二乐章慢板。这是我喜欢的音乐。 罗德里格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他的祖国正在内战中。音乐里都是他客居巴黎回忆 中甜甜的忧伤。 吃完米粉,往回走,有一条道可以路过“卡瓦拿酒家”。我就再到“卡瓦拿酒 家”坐坐,喝上几杯红酒啤酒。夜深,酒家打烊。我已经有点醉意。我顺着如同一 把刀子的瑞塔佐瓦小巷回住处,脚下磕磕绊绊,从刀面走到刀柄。到了灯光明亮的 巷口,果然撞上酒鬼“海明威”。他的名字叫扬·杰斯科。我经常深夜醉着往回走, 这时候就连一只狗都不会有。每到这个巷口,距离我的楼门只有不到十步,长相酷 似海明威的扬·杰斯科会向我道声晚安。每天从傍晚到深夜,扬·杰斯科坐在巷口 墙脚的防护石墩上,脑袋耷拉着,眼睛望到地面,一瓶啤酒攥紧在手中,用力压进 怀抱。他的脚边丢着两三个空酒瓶。他的棕黄色皮鞋,鞋带松开,已经破烂。三年 前我来,见他就是这般形象。我经过,冲他吹声口哨,他痴呆地跟我讲很多话。他 的手指粗糙肿大。我怀疑他有严重的风湿病。有时候,我也会递给他一些铜币零钱, 二三十克朗,他礼貌地接受表示感谢。我要求为他拍照,他从不拒绝,但必须要等 他摆好一个无比尊严、怀抱酒瓶的姿势。老赫,我就是喜欢这些人,礼貌的酒鬼、 街头艺人、穷困诗人、歌舞妓女、捡垃圾的流浪者和他的狗、到墓地给陌生人献花 的老人,还有怀才不遇的作家。我就是喜欢这个城市四处可见的涂鸦。世界上,哪 里遍布涂鸦,我就把这个地方认作自己的精神故土。布拉格色彩明快又荫翳,即便 一个酒鬼,都具有非同凡响的尊严感。扬·杰斯科先生,我就将他视为“布拉格精 神”。正是这位“布拉格精神”的扬·杰斯科先生,在我离开捷克的头天上午,我 随意走进斯帕莱纳大街,为你当年的废纸回收站大门拍照,再过马路去废纸回收站 斜对面的“金锚酒家”。进到酒家,正撞见“海明威”双手把着一台老虎机疯狂赌 博。我比画着说,杰斯科先生,你没有喝酒吗?我请你喝啤酒?他说不。我这才知 道,杰斯科的上午都是这样度过的。他不仅是个酒徒,还是一个非常喜欢玩的赌徒。 一会儿工夫,我见他将几百上千克朗的纸币放进机器。结果,什么好运都没能降临。 天道不仁慈。 粉尘样的细雨开始不停地飘落。巷子里路面终日都湿着。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 天色阴晦。我对面楼房窗子里整日亮着灯光,可是我从未见到窗子里有人。夜 里黑着,周末也没有亮灯。仔细看,好像一个神秘的档案文件室。一排排铁架子。 一排排文件袋。 细雨绵绵。我站到廊子上抽袋烟。天井里响着雨漏的水滴声。这时,屋顶的一 块铁皮轻轻颤动。赫拉巴尔先生,一只硕大苍老的黄猫来了。它忧伤地盯住我,态 度严肃,充满怀疑。 我想等到下午雨停,再出门去“卡瓦拿酒家”喝上两杯。最好的阳光,果然在 下午越过屋顶照耀到天井。我来的时候,爬山虎是碧绿的,现在已是满墙金黄。我 听到从屋顶传来巷子里游客的喧哗。天上,一架民航班机轰鸣而过。临时,我又不 想出门了。 天色很快暗下来。我穿好外套。正要开门的时候,我关掉所有电灯,整个屋子 顿时沉入到黑暗里。一切静下来。我要设想一下自己离开以后,这房屋里面的感觉。 这才发现房间里居然似有若无地发出一种奇怪的嚓嚓声。我顺着声音发出的大体方 向寻找,最后在餐厅通向客厅的门洞上方,找见了一个电子表挂盘。时针刚好指在 六点。老城广场的钟声也正在敲响。 赫拉巴尔先生,你可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