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与昼没有像刀锋一样明晰的边界,夜的结束和昼的开始,总是在一个模糊的 地带暧昧地完成。士兵的换防杂乱而宁静,如同混沌的杯中之水,在时间的安抚下 逐渐澄明。按农历排序的二十四节气,它们中的几个,好像浩瀚天宇中锈死的铆钉, 总是对应着相对固定的公历时间。就像春分,几乎亘古未变地出现在每年的公历3 月21日前后。这一天,阳光直射赤道,南北两半球昼夜长短均等,北半球的春季由 此开始。 春分的这天凌晨3 点,租住在大藏寺的褚三里起床了。辛卯年的二月十七,月 亮如丰腴的妇人,美丽之外多了一分从容和安详。褚三里换上新衣,离开禅房,最 后一次游览他租住的寺院。也许是出于对此世的留恋,褚三里走得非常缓慢,投射 在道路上的身影踽踽而行,四周的一切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散发着宁静、清冷而又 寂寥的光芒。来到大雄宝殿前面的空地时,褚三里停了下来,凝视着大殿投射在地 上的阴影。飞檐的一角匍匐在地,构成了一个上翘的弧形,镶嵌在周边被月光照耀 的巨大宁静中。建筑物黑色的阴影,看上去像月光下的水渍,仿佛正在渗透进大地 的深处。 空旷的大雄宝殿里,烛光弥散开来,静静延展的火苗带给人一种令人安详的暖, 仿佛世界缩小成为光晕笼罩的这片小小区域。褚三里从供桌下面的抽屉里抽出三支 香,在烛火上点燃,握在胸前作揖。敬过了佛龛上的菩萨,然后跪在塑像前的蒲团 上,口中喃喃有词。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低沉、匀称而又快速,没有人知道他 临终的遗言。 这是2011年3 月21日,褚三里最后一次游览了大藏寺,回到他租住的禅房,开 始为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作最后准备。坐化的消息早在半年前就透露出去了,每逢有 人到大藏寺来看病,褚三里就会隐约地告诉人家,他将在辛卯年春分的那天清晨离 开人世。如果有人产生疑惑,褚三里就会说医生只能医病,不能医命!世间万物一 切皆有定数,非人力可以改变。事实上,褚三里是因为不能治愈自己身上的疾病, 才希望能够给人们留下他具有预知生死的能力。借着窗外的月光,他倒了一杯水温 着,又把一个瓷碟子放在方形的床头柜上,瓷碟里整齐地放了48颗药片,每一颗蓝 色的安眠药片代表了一年。48岁的褚三里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非常缓慢,举手投 足之间,有着强烈而庄重的仪式感。 春分到来的这天清晨,褚三里用温水吞服了瓷碟里的蓝色药片,要不了半个钟 头,他就会永远安睡下去。 3 月下旬的昆明,气温渐渐升高,为了让肉身在灵魂远遁之后依然鲜活如初, 并能够在此后长达一个多月的法事期间不发出异味,褚三里做了细心的安排。他在 自己租住的禅房里布置了一张冰床,睡榻的上面,搁置了一圈装满松香的布袋,而 在帐架上,褚三里悬挂了一个输液瓶,瓶中是兑制好的来苏水。福尔马林的气味弥 散开来,趁着瞌睡虫们还没有长大,褚三里伸出右手来,轻拍了两下左手的手背, 又用力紧握住拳头,这样在他的左手手背上,血管鼓了起来,手指按上去既柔软又 充满了弹性。褚三里把从输液瓶上悬吊下来的针头,用牙剔除塑料保护套后,对着 窗外弥漫进来的微光,准确地刺进手背上的血管。暗红的血液顺着针头回流了一下, 仿佛是身体里谦卑的向导,引领着瓶中的来苏水有序地流进了身体。褚三里满意地 笑了笑,他撕开一块事先准备好的创可贴,把针头固定在手背上,然后仔细打量了 一下他身上的新衣,才从容躺在布置好的冰床上。 这一天清晨,褚三里在服下蓝色的安定药片之后,借着杯里的温水,又服下了 12颗早已准备好的五彩石。这是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颗粒匀称的五彩石,来 自褚三里故乡一条叫横江的河流,河水的冲刷与时光的磨砺,让石子圆润饱满,光 泽闪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七七四十九天的超度法事之后,他的肉身会在大藏寺 外面的烈焰中羽化升天。到时,熊熊大火将带走褚三里的肉身,却会留下12颗匪夷 所思的“舍利子”。 一年前,褚三里在大藏寺租了几间屋子住下来。他出了一笔不菲的钱给寺里的 方丈,希望在他离世以后,寺内的僧众能为他做一个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方丈答 应下来,只是他担心褚三里一旦离世,他的肉身根本存放不了四十多天的时间。褚 三里要方丈放心,他还对方丈说,他的肉身不但能保存近两个月,不会有任何异味, 而且火化以后,还会留下12颗晶莹剔透的“舍利子”。方丈根本不相信,他说只有 高僧大德的肉身羽化之后,才会留下“舍利子”。褚三里就与方丈打了个赌,说如 果他的肉身火化之后,真的留下12颗“舍利子”来,那么方丈就得在大藏寺的外面, 给他修一个佛塔,用来存放他的骨灰。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松香味,闭上眼睛,就像是置身在寂静的山林。万籁俱寂, 世界在清晨打了盹,躺在冰床上的褚三里感觉寒气从背部传了上来,是那种绵延不 绝的冷,一波接一波,仿佛是生长在残冬深处无数细小的冰刃飞卷而来,让褚三里 觉得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冰刀的杀伐下收缩。意识还很清醒,倦意似乎也因为寒 冷而行进缓慢。有一瞬间,褚三里甚至怀疑这不断入侵过来的寒冷,能冻住此前身 体里让他束手无策的癌细胞。是啊,寒冷会不会让癌细胞繁殖缓慢,甚至灭绝呢? 不过褚三里也清楚,即使是他无意间发现了一种遏制癌细胞繁殖的办法,他也来不 及了。现在,他要借助自己依旧跳动的心脏,把瓶子里的那些来苏水,顺着血液的 物流系统,输送到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和细胞。褚三里相信,他的这种防腐办法,应 该是一种发明,可以申请到国家专利。遗憾的是他的人生已经没有时间了,否则, 这个想法古怪的人,还不知会创造多少人间奇迹。 月光笼罩下的禅房,褚三里的呼吸一点点轻下去,就像是清晨弥漫在大藏寺上 空的雾气慢慢散去。白昼就要到来,窗棂上有着难以察觉的光影变化,一种光正在 静悄悄取代另一种光。灵魂的出行是如此的安静和掩人耳目,需要人们屏气凝神, 悉心等候。出于内心的刻意,褚三里想在春分点上准时圆寂,他想让自己的生命, 无限抵达冬天的尽头,却恰好止步于北半球春天起行的时刻。如果肉身真是我们在 这个世界的寄居之所,褚三里就想掐准时间,在最后的一分钟退房,似乎这样一来, 就会对曾经的故园少一些留恋,走得干脆、决绝、义无反顾。 春分的头一天,褚三里决定去一次昆明西郊的安宁温泉。在告别这个世界之前, 褚三里想要好好泡一次澡,彻底清除身体上的积垢。赤条条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生命中的最后日子里,他也曾经想过,如果灵魂不死,那么他到了另外那个世界, 会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或许灵魂的抽离,会让肉身停止生长,从而抵达永恒?一 个死去多年的人,在他转世之前,是否总是以他临终前的样子出现在那个黑暗的世 界?是否一直穿着他人殓时的衣服?而且,如果在另外的那个世界碰到故人,会有 什么样的一种表情? 汽车在昆明至安宁高速公路行驶的时候,褚三里一直望着窗外,目光里是对这 个世界的留恋。自从成功在昆明克隆金昌市的地震消息,他的身体就出了问题。先 是痛风,后来得了尿毒症,最后甚至患上胰腺癌,褚三里的身体仿佛成了病痛的实 验场。尽管从外形上看,褚三里的变化并不大,但他知道自己就像一只从里往外腐 烂的苹果,表面虽然依旧光鲜,里面却溃烂得不成样子。 高速公路往前延伸,融进远处绵延的山峦,汽车飞快奔驰,看上去像是河道中 一晃而逝的金枪鱼,让窗外的世界呈现几分虚幻。阳光刺眼地照射过来,真实而具 体。褚三里不禁想,这个世界已经过去的往昔,有多少英雄成落花流水,而眼前这 些忙碌的生命,不久的将来,也都会从这个世界消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是如 果人有灵魂,它们最终去了哪里,它们是否会变成了一只只黑翅的蝙蝠,昼伏夜出, 在不同的时间分享着这个世界的空间? 半年前,褚三里就把自己离世的时间透露出去了,他希望能够营造出他具备预 知生死的假象。这多少有一些风险。万一看似平稳的病情突然变得陡峭,让自己坚 持不到透露的离世时间,那岂不是事与愿违?因此,当透露了自己的死亡时间,褚 三里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留意自己的身体,他每天都在细心地感觉身体细微的变 化,来判断自己究竟还有多少日子。 去年夏天,当褚三里检查出患了胰腺癌,并且扩散以后,他曾经咨询了不少医 学专家。大家一致的判断是,他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多了,最多只有两三个月。 但褚三里却没有这样悲观,他坚信自己能活到春天,甚至可以活得更长一些。只是 对于一个垂暮的生命来说,万物复苏的春天是一种伤害,与周遭蓬勃的生命背道而 驰,那情景就像一个被阉割的太监,后宫所有的美色,不仅不会带来视觉的享受, 相反会触动他们内心隐秘的伤痛。 “紫园”占地十多亩,过去曾是云南王龙云的公馆。一道土黄色的围墙将它与 周围的建筑隔开。围墙前面是一条寂静的街道,街道的那一面,穿过一片低矮的建 筑,是滇池的出海河道螳螂川。“紫园”的后面,则是植被茂密的山崖,有几棵古 树盘踞其上,隐约透出这座园子久远的历史以及曾经显赫的身世。 这一天,偌大的“紫园”被褚三里一个人包下来泡澡,的确奢侈了一些。换上 浴衣,褚三里在服务生的带领下,看了室内室外的五六个池子。每个池子的布置都 不一样,有日式情趣,也有荷兰风格。有的室内温泉,墙体还作了艺术化的处理, 仿佛是实景朝远山的延伸。就像一个男子同时面对五六个绝色佳人,每一种选择, 都意味着巨大的损失。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露天的水池。温泉水从池底冒出来,池子上空水汽氤氲, 池子一旁,有几个躺椅围着一个白色的圆桌,上面放着可口的点心,甚至服务生还 为褚三里斟了杯红酒。而在池子周围的草地上,随意摆放着几块从金沙江边拉来的 鹅卵石。虽然是早春,但持续升高的气温催开了池子一旁的樱花和海棠。红色白色 的花瓣飘落在水里,春天的信使,带来了生机勃勃的气息,也让升腾的水汽,弥漫 着淫邪的味道。 池子里的水温,被服务生调节得恰到好处,舒适,润泽,大地的羊水包裹着即 将离世的褚三里。他把头枕在池边的一块毛巾上,闭着眼睛,摊开四肢,很享受的 样子,但他清楚自己越来越瘦的身体与正在来临的春天告别。5 年前,褚三里的肾 坏死了,此后所做的移植手术又发生了排斥反应,去年又检查出了癌症,是胰腺癌, 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现在,褚三里的身体就如同茫茫大海上一艘四处漏 水的船,离岸太遥远,所有的堵塞都是徒劳。 不知道是身体虚弱,还是其他原因,在池子里泡的时间一长,褚三里感觉出了 一头一脸的汗。仰头望着头上绽放的樱花,以及更为高远的蓝天,褚三里听见了一 种奇怪的声音。寂静而空旷的声音,不是从外面传进耳朵,而是从耳朵里面住外传 出来。轻微的震颤,仿佛心脏突然收缩之后,向四周荡开的波纹。 这一天,褚三里花了四五个钟头认真沐浴,一切都仿佛是在告别。沐浴、泡温 泉、观赏绽放的樱花,对褚三里来说,什么都是最后一次了。有一些伤感,也有一 些留恋。中途,他从池子里爬了起来,披上“紫园”提供的浴衣,坐在池子边,用 一把指甲剪小心修理他的手脚。他是那样的认真、缓慢和有耐心,像一个女人打理 自己的脸一样,褚三里不断地对他修理的手和脚进行端详。但是后来,癌症的疼痛 袭来,褚三里开始想用脸上的微笑,来盖住身体里的疼痛,但是太勉强了,额头上 的汗珠、五官向面部中间收缩,让他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好在褚三里早有准备,他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了一次性注射针。像那些糖尿 病患者要定时打胰岛素一样,每当疼痛袭来,自己快要抵挡不住的时候,褚三里也 会给自己注射一针杜冷丁。感谢药物,能够让备受癌症折磨的病人能够保持一点尊 严。患了癌症,褚三里原本肥胖的身体像一个气球一样漏了气,他回过头去费力地 寻找臀部的下针地点,这让他有一些气喘。在药物的帮助下,片刻之后,褚三里的 表情舒缓下来,紧缩的五官松开了,他想在明天清晨服安眠药前,一定要先打上一 针杜冷丁,以免睡过去之后,他的脸会因为梦中的疼痛而发生扭曲。 褚三里重新回到池中。是另外一个池子,成千上万的小鱼迅速合围了过来,啄 食褚三里身上的朽皮。密集的小鱼,长着钝刀一样牙齿的嘴,它们把褚三里当成了 可口的大餐,数不清的鱼唇吮吸在褚三里的身上,让他全身发麻,有一种过电的感 觉。稍许的不适之后,是浑身的舒泰,褚三里突然有一些感伤,看来,人世间还有 许多尚未触及的美好体验,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他一一去尝试了。 “紫园”里面安静极了,只是偶尔,围墙外面会传来一两声力不从心的喇叭声。 从褚三里泡澡的池子往任何一个方向望去,都是一幅春天的招贴画,层次清楚,生 机勃勃,令人怀想。如果不是癌细胞转移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褚三里才不会选择 自杀呢。 也只有褚三里能想得出来,平常人的安乐死,他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让它成为 自己人生最后的传奇。在隐约透露的时间里安然离世,在旁观者看来,褚三里好像 真的可以看清楚自己的过去及未来。他知道,一旦他真在自己预言的时间里安息, 那么他死这件事,此后还会被人们广为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