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睡梦中手机突然震动,带来某种不祥的气息。楚医生翻了个身,像一只休克的 牛蛙一样俯卧在床上,肥硕的手在枕边摸索着手机。电话是褚三里打来的,他对楚 医生说,终于要走了,就此道别,不说再见了。 楚医生心里一惊,电话中,褚三里的声音听上去越来越低沉,他希望楚医生能 够在他走以后,协助他的弟子邱鸿把后事办了,还许诺要在火化以后,送一颗“舍 利子”给楚医生作纪念。终于,褚三里的声音低过了地平面,后来干脆就没有声带 的颤动,完全是气流的声音,给人感觉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虚幻得有些失 真。 但是电话并没有挂断,里面已经没有了声音,楚医生抬手看了看表,发现褚三 里掐得真准,刚好早晨6 点。抬眼往窗户望去,窗帘的缝隙中能感觉外面模糊的光 亮,楼下的街道传来稀疏的人声。一个人彻底睡过去,昆明这座南方城市却正在苏 醒过来。楚医生点燃了一支烟,靠在床上想,这个世界曾经生活过数以万亿计的人, 山河依旧,他们却全都不见踪影,虚幻得甚至不如空中绽放的焰火。 楚医生认识褚三里纯属偶然。大约5 年前的一天,一位外省做茶叶生意的朋友 来到昆明,要楚医生带他去找一个叫褚三里的高人,说他长有天目,不但能把一个 人身上的病灶看得一清二楚,还知道一个人的前世今生。虽然之前有种种传闻,说 一些人的灵魂能够自由出入阴阳两界,能够预知凡俗之人的吉凶祸福,但学西医的 楚医生根本不相信。在昆明青云街一家僻静的小院,当褚三里为茶叶商人把脉的时 候,他那勤快的弟子邱鸿给楚医生泡上了新茶,细小的叶片,在杯中沉浮,让人联 想起纯净海水中,密集的沙丁鱼。 像平常中医院里见到的那些长胡须的中医一样,褚三里询问了茶叶商人的病情, 得知他近几个月来噩梦连连,总是梦见自己的胃里长了瘤子。褚三里笑了笑,放开 了茶叶商人的手,对他说你的身体没有问题,不过曾经许过的愿,早晚还得要去还, 这样心里才踏实。那时,楚医生已经注意到了,当褚三里替茶叶商人把脉时,总是 不时会抬起眼来打量一下他,内容极为丰富的眼神让楚医生的心里一阵发毛。等替 茶叶商人诊断完,褚三里突然转向了楚医生。你得注意,褚三里说,你的胆管和肝 脏连接的地方,有这么大的一颗瘤子。褚三里说着伸出手来,大拇指掐住小拇指指 尖,说大意不得! 一开始楚医生并没有在意,他觉得褚三里有些故弄玄虚,通常的中医诊断病情 大多是望、闻、问、切,从来没见过像褚三里这样可以空穴来风。在学校所学的西 医知识,让楚医生对褚三里的提醒有着本能的怀疑。但是不久以后,楚医生所在的 医院组织职工进行例行体检,让他大吃一惊的是,他胆管和肝脏接合部果真长了个 小小的瘤子,好在是良性,摘除之后对身体也没什么大碍,但楚医生却从此迷上了 褚三里。 西医出身的楚医生讲究的是病理分析,凡事得有科学依据,但人类初始讲的是 感觉,是与生俱来的神性。就像自然界的那些动物,由于没有文化的阻隔,它们比 人类更能洞悉这个世界的秘密。海啸、地震、寒流,无知者似乎总能提前获得大地 的信息,上帝在无垠的宇宙中,试图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自从被褚三里从他脸上看见他的胆管与肝脏接合部有小瘤以后,楚医生怀疑人 脸也许是一张潜在的健康地图。他想起了自己多年前的一次磺胺过敏,上嘴唇与左 边的阴囊同时肿了起来,什么样的秘密,让身体的两个部位同时出现反应,楚医生 由此怀疑身体上所有的病灶,也许都会以某种隐秘的标记出现在脸上,这种猜测此 后又一次得到了验证。 去年春天,楚医生陪同妻子到大藏寺还愿,专门让褚三里替他妻子诊断一下病 情。褚三里只是看了看楚医生的妻子,便说她的身体根本没什么大病,只是因为体 质的原因,容易患口腔溃疡。这让楚医生大为叹服。更让楚医生大为折服的是半年 以后,那时他妻子的心脏已经出了点问题,窦性心律不齐,身体内部的小毛病,外 部看不出任何迹象,但褚三里在替她把脉时表情却严肃起来。他告诉楚医生,说女 施主的心脏要小心。褚三里抬起左手,把袖子捋了起来,用掌心对准了楚医生的妻 子。“注意看我手上的皮肤!”楚医生说着缓慢地移动手掌,仿佛他的手中,拿着 一个无形的扫描仪。楚医生发现,每当褚三里的手掌对准他妻子的心脏,褚三里手 臂的皮肤总会变得粗糙,密布着细小的疙瘩。让人叹为观止的是,只要褚三里的手 从心脏前面移开,他手臂上的异象就迅速消失。 不过,神医也有自己医不好的病。医生的病,医生自己根本没法医好,就像褚 三里,患上了尿毒症,两个肾彻底坏死,血液里面的毒素如果几天得不到过滤,生 命就会危在旦夕,而中药又难以起到立竿见影的作用。在找到合适的肾源进行移植 替换之前,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血透。西医此时显示出它冷酷而有效的一面。在褚三 里搬到大藏寺以后,每一个星期,楚医生都会来这里为褚三里做两次血透,一直到 他离世之前的两天。 这天,当楚医生驱车赶到大藏寺的时候,褚三里已经停止了呼吸。他在褚三里 的屋子里,闻到了一股久违的松香味。四周安静极了,能够听见手腕上的机械表, 秒针转动的声音。褚三里躺在床上,神态安详,双眼紧闭,如同熟睡了一般。他身 下的席梦思,生前已经换成了冰块,床底放有一个桐油涂抹过的木盆,融化的水滴 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滴落在木盆里,听上去仿佛是耗尽力气的钟摆发出的声响。 看得出来,褚三里生前为自己化了妆,他生怕走了以后嘴唇乌紫不好看,还特 地涂了淡淡的口红。脸颊也作了处理,晃眼一看,皮肤白里透红,如同寺里的得道 高僧。但是,也许是生前身体的疼痛顽强地渗透出来,褚三里的嘴有些歪,眉头也 锁着,丧失了平常的从容。楚医生走到床边,俯身下去,伸出手掌抵住褚三里的额 头,逆时针揉了几下,又顺时针揉了几下,两只手按住褚三里的眉毛往左右用力。 在楚医生的努力下,褚三里的额头心事重重的川字纹消失了,变得平展光滑。楚医 生对褚三里的脸部也做了同样的处理,还将他脸颊往上捋了捋,这样一来,褚三里 的两个嘴角微微往上翘,看上去仿佛正做着一个美梦呢! 这一天清晨,楚医生正是近距离替褚三里处理遗体时,才在浓烈的松香味中, 闻到了一股无比熟悉的味道。他用鼻子用力地吸了吸气,不错,应该是来苏水味。 20多年前,楚医生在医学院读书时第一次上解剖课,一具身体发红的人体浸泡在池 子的液体里,无辜、安静,却透出一股子让人敬畏的力量。那时,实验室的空气中 弥漫着的浓烈的来苏水味,此后一直伴随着楚医生。 来苏水又叫福尔马林,听上去仿佛一个外国人的名字,却与医院、死亡、疾病、 消毒和防腐有关。在楚医生的追问下,褚三里的弟子邱鸿只得对他说,师父临终之 前,在静脉血管里输入了来苏水,师父以为那样一来,即使他的灵魂走了,他的肉 身在接下来的几十天里,也会保持不腐。即使是做了几十年的医生,楚医生也没听 说过有哪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往自己的血管里输来苏水。不过,楚医生又想,没准 褚三里的这种实验,真是保存尸体的好办法。 就在楚医生替褚三里收拾他的遗体时,邱鸿一直安静地站在禅房的门边静静地 观看。当楚医生处理完遗体,邱鸿才小声地问楚医生,能不能替他的师父保守最后 的秘密。邱鸿还说,等师父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羽化升天,他会奉送上一颗师父的舍 利子给楚医生做纪念。 当然,这是师父生前的遗言!邱鸿说。 把褚三里自杀的现场收拾妥当以后,楚医生在窗子下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阳 光透过身后的窗棂照射了进来,明亮而温暖的光线,仿佛金箔一样贴在禅室的地上, 季节的信使,以这种方式告诉大家,春天已经全面来临。 坐在寂静的禅房里,有一瞬间,楚医生似乎觉得褚三里躺在床上的身体正在缩 小。从他坐着的方向望去,还可以看见褚三里藏在佛袍袖口里的肉瘤。5 年前,褚 三里患了肾衰竭,开始的时候是在医院里进行血透,在找到合适的肾源进行移植之 前,三天两头的血透,让褚三里痛不欲生。掀开手上套着的护腕,褚三里手腕那儿 的肌肉都给打变形了,左右手各留下一个粉红色的肉瘤。 褚三里的床脚,原来放着一架透析仪,血液的过滤器,已经被楚医生搬到了车 上。太阳已经从禅房对面的屋顶上彻底露出头来,屋子里比先前明亮了许多,望着 安静躺在床上的褚三里,楚医生想起他坐在椅子上进行血透的样子,无奈、认命、 眼帘低垂。对于一个双肾坏死的人来说,由于摄入的毒素已经不能够从尿液中排出, 就会侵入到血里,因此血透就是必需的。暗红色的血从塑料管子里流出来,在透析 仪里进行过滤,奔跑的血液里暗藏着看不见的叛徒,必须把它们清除,让纯洁的血 液重新流回身体,才能保证身体不被血液毒死。 后来找到了血型相配的肾源做了移植手术。肾是从一个女人身上取下的,她因 贩毒被枪毙了,尸体没人收敛。刚做完手术时,情况不错,眼看一天天康复,褚三 里还开着玩笑问楚医生,换了一个女人的肾,以后对男女之事是不是就不感兴趣了, 或者是,只对男人感兴趣?楚医生开玩笑说不一定,如果女毒贩是个同志,而且喜 欢扮演男角,那应该不会有影响。都没想到后来褚三里的身体会那样强烈地拒绝女 人的肾,仿佛身体的全部器官联合起来,抵抗异族的入侵,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或者应该说,是女人的肾还残存着灵魂,所以才会那样拒绝融入褚三里的身体。由 于吃了太多的抗排斥药物和激素,褚三里的身体在短短的几个月间像被突然吹胀的 气球,迅速肥胖起来,如果穿上宽大的佛袍,看上去比大藏寺里的方丈更像方丈。 现在,褚三里身体里的血再也不用离开身体在过滤器里进行长途奔波了,它们 在逐渐变冷的身体里安静下来,不再给他带来痛苦。 楚医生猜想,褚三里一定很满意他的人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离世的消息半年 前有意外传,一个人能够预知自己的生死时间,这也算得上是一个神迹,再加上接 下来数十天尸身不腐,可以想象褚三里的生命停止以后,他的影响却不会消失,相 反还会借准确预知死期这件事,继续扩大。没准,这个不安分的人,正站在高天望 着这个世界笑呢! 最近两年,发生在褚三里身上的种种神奇故事,不断被人们传颂。虚拟、夸张、 变形,差不多都快把褚三里变成一位神灵。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外,没有人知道褚 三里一样会备受病痛的折磨。无所不能的人,也有自己难以言及的无助。对于他的 离去,大家更愿意相信他是去参加西方极乐世界的一个重要聚会,而不是因为无法 忍受病痛的折磨所做的放弃。 除了楚医生和褚三里的弟子邱鸿外,再没有人知道褚三里的离世是通过服用大 剂量的安眠药所至,不明就里的人们,以为是神医褚三里能够随心所欲地出入阴阳 两界。更有人以为,像褚三里这样的得道高人,什么时候想死,就可以死;什么时 候想活,还可以活。楚医生承认,直到褚三里死亡之后,他才发现褚三里其实也是 一个肉体凡胎的人,而此前他所有的神迹以及夸饰,看上去仿佛是有意与生活开玩 笑。楚医生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发现褚三里其实挺幽默的。 坐在褚三里自杀的禅房里,静静地陪着一具灵魂已经远去的遗体,楚医生听见 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模糊、虚幻,仿佛是遥远的地方有一大群野蜂在 飞舞。寂静之音,有着难以辨别的起承与转合。仔细聆听,应该是从大雄宝殿里传 来的诵经声。看来,方丈并没有食言,寺里的僧众对褚三里的超度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