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褚三里死了之后,有人说他以前并不叫褚三里,而是叫许伟。变幻不定的名字, 隐藏着许多个人的秘密,以至于当有人与桑树林谈及神医褚三里时,桑树林根本不 相信,有着神奇医术的褚三里,会是他的中学同学许伟。 至今桑树林还记得第一次和许伟见面,那是1980年的秋天。在桑树林的老家, 一进入秋天,雨整天地下,不是梅雨胜似梅雨。那时桑树林刚进高中,是滇东北一 所小县城的中学,雨下得让人们的心情都很压抑,想打架。早自习的时候,班主任 老师把许伟领进教室,安排他坐在桑树林的身旁,告诉大家来了位新同学,叫许伟。 教室里的荧光灯发着白光,照着许伟有些青紫的脸,他有些胆怯地坐了下来,带着 一身的潮气,小心地把一个黄颜色的帆布书包放进书桌,对着桑树林笑了一下。桑 树林注意到他的同桌个子矮小,却有着一个与身子不太协调的大头,而且牙齿上有 因为没有刷牙习惯留下的积垢,一笑牙龈裸露无遗。 班主任老师离开之后,几个调皮的男生回过头来看了看许伟,相互交换了一下 眼神,立即发出开心的笑声。许伟当时理了一个古怪的发型,看上去,他的头上仿 佛顶着一片瓦,一片用梳子蘸水梳得光滑妥帖的“瓦”,这发型太怪异了,给他的 高中同学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桑树林高中就读的那所中学,是县一中。班上的几十个同学,谁是城关的谁是 乡下的,一目了然。发式、衣着、脸上的表情、走路的姿态都是标签。但是许伟刚 去的时候给人的感觉相当模糊,很难说他是城市的还是乡下的。因为他身上穿着比 城关人还洋气的衣服与他脸上的乡村表情,反差是那样的强烈。这样说吧,一个从 未到过县城的乡下农民,一觉醒来换上了燕尾服,应该就像许伟当时的样子。 桑树林是后来与许伟熟悉了以后,才知道他的家不在县城,而在离县城几十公 里外一个叫“苗埂”的高寒山区,那里的人们习惯把头发理成“一片瓦”,除了头 的顶部留有头发,其余地方用剃刀刮得铁青。偏僻乡村的流行与时尚,显然也影响 了许伟。而许伟这个名字,也是他来插班时才改的。此前的18年,他一直用着许有 财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 1980年夏天,乡村代课老师许伟去了一趟青海。他的一个远房姨妈嫁给了一位 团政委,而政委所在的部队就驻扎在青海湖边。那年暑假,从青海回来之后的许伟 变了,外面的世界让他长了不少见识,他梦想有朝一日到比青海繁华的地方去工作。 最终,也许是那个做团政委的姨父帮了忙,许有财在开学一个多月以后,插到了桑 树林他们班,开始了他的高中生活。 一开始桑树林并不太喜欢许伟,尤其不喜欢他脸上那种故作神秘的表情。但是 后来他发现,许伟的神秘其实源于自卑。别人都没有发现,只有桑树林发现了。那 一段时间,许伟在与桑树林交谈时,常常要将话题转移到他姨父的身上,仿佛那个 生活在天边的团政委,是个比巴顿将军还有名的军人。半个学期不到,班上的同学 都知道许伟有个非凡的姨父,是个大官。其实才是个团政委,天底下的团政委多了。 不过许伟走南闯北的姨父应该对他不错,在许伟返乡的时候,在西宁给他买了一套 难民服,就是日本人用来抵债给泰国和缅甸的那种西服,许伟一个乡下人,穿上那 套衣服,既自卑,又自负,表情相当古怪。 也许,许伟的血液中有着不甘寂寞的基因,他的性格中一直有某种不切实际的 夸饰。与桑树林成为同桌之后不久,他就与桑树林谈到他的姨父。他告诉桑树林, 他的姨父曾带他去青海湖炸鱼,一颗手榴弹下去,炸起来一卡车鱼。桑树林当时年 轻,爱认死理,当即予以反驳。他说即使是青海湖里没有水全是鱼,一颗手榴弹也 没法炸起一卡车鱼来。桑树林记得当时许伟目不转睛望着他,以为这样一来桑树林 就会相信他手榴弹炸鱼的神话,可是桑树林偏偏不信! 但是,当年的青海之行的确让许伟见识到了世界的广阔,远方从此成为了他日 思夜想的故乡。在来桑树林他们班插班就读前,许伟曾做过两年的民办教师,他已 经十八岁了。对于一群十五六岁的同学来说,十八岁是一个太老的年龄,老得像八 十岁那样让人肃然起敬,只是许伟当时有一个跟年龄极为不相称的矮小身材。班上 的同学以为,像许伟这样年纪的人,又长了一颗很大的脑袋,必定会很聪明,而且 他平时听课又十分认真,有一种老成持重的专注,没想到后来一考试,除了语文外, 他几乎每一科成绩都是班上最低的。 看来光有一颗很大的脑袋也没有用。 高中时代一开始许伟默默无闻,在班上肯定被老师和同学忽略。貌不惊人不说, 成绩还差,又没有什么特长,命中注定要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但是入学不久,这个 不起眼的小个子男生,迅速让全校的同学刮目相看。 1979年拍摄的电影《小花》,几经辗转,终于在桑树林他们县城放映。那部一 个帅哥与两个美女出演的电影,让一座僧侣式的县城陷入持久的狂欢。禁欲主义的 时代,“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歌声,整天在散发着热气的街道飘荡,陈冲和刘晓庆, 一夜之间成了大众情人,搅扰得年轻的男子彻夜不安。 许伟比班上的同学早几个月看到这部电影。革命时期的爱情,影片中的军人情 怀,让《小花》提早在军营放映。许伟沾了姨父的光,在青海湖边部队简易而空阔 的电影院里,他看到了小花。此后,青春靓丽的陈冲,让许伟魂牵梦萦。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许伟开始偷偷给陈冲写信,他在信中诉说自己无尽的相 思。没有人知道许伟的秘密,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给人的感觉很平静,很专注, 总是若有所思。但是许伟的秘密并没有保持得太久,一天下午,班上集体劳动,大 家在足球场上铲除杂草,一封奇怪的信,从许伟的裤袋里滑落出来。那个时候,只 要信封上不写明寄信人地址,而只写一个内详,就意味着信封里装着的,会是一封 有特殊情况的信件。而这封信又恰恰被除草的学生捡到了。 那是一封写给陈冲而又没来得及寄出的信,低头除草的许伟,并不知道自己写 的信被人捡到,他听到嘻嘻哈哈的声音传来,并不在意,还沉浸在他的世界里,若 有所思。在他身后,几个男生抢着看信上的内容,他们的头靠在一起,表情极为兴 奋生动。后来一位叫陈凯的男生,一把把信抢了过来,用他刺耳的普通话高声朗读。 许伟肯定是听到被高声朗读的信上,有似曾相识的内容,他有些诧异,停下来手中 的活计,回过头来望着大声朗读的陈凯。一切都来不及了,围观的男生发出一阵哄 笑,许伟愣了一下,突然,他骂了一声,尖声叫着,提着锄头,朝陈凯他们那群男 生奔去。仿佛真有一颗冒着白烟的手榴弹扔在了人群中,围在一起高声朗读的学生 迅速炸开,手中的情书散落在地上。 空旷的足球场里,许伟孤单地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信纸,桑树林远远地看着他 拖着锄头,消失在男生宿舍漆黑的门洞里。此后的几天,许伟在学校里消失了,但 他给陈冲写情书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班,成为了一个笑柄。 桑树林高中就读的那所中学,建于1910年,古老的学校,所有的建筑全是青砖 的墙体和黑色屋顶。创建人的特殊爱好,让校园里长满了梨树。早春,大地还没有 在寒冷中苏醒,梨花早已灿烂一片。繁花似锦,春心萌动的花瓣,仿佛一盏盏细小 的灯,照亮身体里面蒙昧的黑暗和沉睡的欲望。校门的一侧,是值班室兼收发室, 一棵巨大的梨树仿佛缤纷的桌布,罩在小小的瓦屋上。收发室的玻璃窗,窗棂与玻 璃间有着细小的缝隙,学生的来信,通常被住在值班室里的那个跛子,插在窗玻璃 的后面。 突然有一天,小小的收发室外面围满了人,无数的脑袋贴在了窗子上,人们小 声议论,仿佛里面是一个凶杀案的现场。桑树林挤进人群,看到收发室的玻璃窗后 面有一封信。信纸以及信封,分插在窗棂的缝隙里,娟秀的字体和别致的信笺,仿 佛散发着让人难以心静的脂粉味,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刺耳的金属声才将人群驱 散,喧闹的学校大门寂静下来。 桑树林留了下来注视着那封信件。信是陈冲写给许伟的,字体娟秀。陈冲在信 上说,许伟同学:你的来信我已经收到,感谢你对我的厚爱,但你现在还在读书, 主要的任务是学习,一个人只有把学习搞好了,才有可能更好地建设四化……至于 你在信中提出的交友要求,等你考上大学以后,我也会认真考虑……陈冲。 陈冲给许伟写回信的消息,仿佛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全校,甚至整座县城都 知道了。许伟的名气,一夜之间变得比校长还大,甚至比县长还大。那段时间,整 座校园都在谈论着这件事,高不可攀的影星,美丽的画中人,原来可以近在咫尺。 羡慕、嫉妒、怀疑,大家议论纷纷,男生们则普遍失落,仿佛一群在西部淘金的人, 唯一的珍宝被许伟淘到。 秘密的快乐,独享的盛宴,陈冲的来信,让许伟在劳动课上受到的伤害彻底愈 合,他不再低着头走路,上课时的表情变得严肃而专注,学习成绩也真有了提高, 似乎正按陈冲所说的那样,要把学习搞好,以后更好地建设四化。 30年来,只要回想起自己的中学时光,桑树林一定会想起女生杜安安。非常奇 怪的是,那个女生最初给桑树林留下深刻印象的,竟然是一双脚。细雨密织的午后, 空气中散发着寂寞和单调的味道,桑树林的上身,伏在二楼教室外面走道的栏杆上, 突然,他看见了一把撑开的雨伞像一张巨大的荷叶,从球场那边漂了过来。由于视 角的关系,他看不见伞下的人,但是能看见伞下交替踩在水泥地上的双脚。女式绒 面布鞋里的脚,像是两只藏在布袋里的兔子,圆润、灵动、弧线优雅,让人想入非 非。当那人在楼下收起伞,沿着楼梯朝二楼走来时,桑树林竖起耳朵,轻巧而简练 的脚步声,让桑树林忍不住回过头去,是班上的女生杜安安,桑树林的心中突然一 阵慌乱。 杜安安,长得像陈冲的姑娘,数学老师的女儿,坐在桑树林的前面,一笑,左 右脸颊有浅浅的酒窝。从脚开始,桑树林迷上了这个女生,高一的那段时间,桑树 林的脑子里,整天想着的就是杜安安。他喜欢在上课的时候,目不转睛望着她的后 脑勺。她光滑柔顺的头发,从中一分为二,在头上扎成一对羊角。头发朝两边分开, 露出略微发青的头皮。桑树林还喜欢看她长长的脖颈,以及脖颈因修长而与肩膀形 成的美妙弧度。后来,他甚至对这样的弧度着了迷。桑树林无法想象一张美丽的脸, 嫁接在一个短粗有力的脖子上,会是怎样的一种效果。此后的许多年,桑树林在找 女友时,首先看她有没有修长的脖颈,继而形成了他的一个固执的观点:脖颈修长 的女人,通常丑不到哪里去。 其实,不止是桑树林心猿意马。高中时代,杜安安让桑树林他们班的大多数男 生为她着迷。正是发育的年龄,空气中荡漾着荷尔蒙分泌的气息,也弥漫着女生生 理周期散发出来的神秘味道,心潮澎湃的年龄,无数的秘密正在暗地里生长。杜安 安的一个微笑,或者随意的一声招呼,都会在他们心中掀起一场风暴。但是幸福的 源泉总是突然枯竭,高二开始前的那个暑假,杜安安跟随调动工作的父亲,转学到 省城昆明,事情来得过于突然,没有人有心理准备,期待了一个暑假的男生重返学 校,得知这一消息,立即失魂落魄。 陈冲写给许伟的信还插在收发室的玻璃窗后面,长时间阳光的暴晒,已经让信 纸和信封有一些发黄,上面的字迹也在褪色。美丽的杜安安同学去了省城,许多男 生的心空掉了,但生活还得继续,好在大家年轻,移情别恋并不是困难的事,但班 上的男生陈凯,他是个执著的人,打听到了杜安安在昆明的地址,开始不停地给杜 安安写情书。石沉大海的信件,没有一丝回音,但这没有影响陈凯每天都到收发室, 看有没有杜安安的回信。每一次到收发室,陈凯都会心情复杂地看一看陈冲写给许 伟的信,时间一长,他就从信封上看出了端倪。 原来,信封上寄出地的邮戳,并不是长影厂所在的长春,也不是北京,而是许 伟老家所在的乡下邮政所。这个发现让陈凯大喜过望,他咋咋呼呼奔来,当众把陈 冲的所谓回信砸在许伟的脸上。 “你狗日的骗我们!”陈凯兴奋地宣布他的发现,“陈冲那么大的明星,什么 时候跑到你屙屎不生蛆的老家去,给你寄信?” 一群曾经暗恋过陈冲的男生围住了许伟,他们把内心曾经的妒忌化为了拳头, 砸在了许伟的身上,那个叫陈凯的同学,甚至模仿刚刚放映的影片《少林寺》,倒 退几步,发力助跑,把身子横在空中,飞踹了许伟一脚,姿势有种夸张的潇洒。而 桑树林在他们准备继续施暴时,拦在了许伟的面前。尽管他们的气还没有消,但没 有谁敢越过桑树林再去打许伟了。陈凯他们都知道胖子是桑树林的堂兄。说起胖子, 县城里那些闯社会的人都要礼敬三分。 满脸伤痕的许伟弯下腰来,默默地捡起他炮制的情书,桑树林记得他从众人的 哄笑声中离开时,回过头来,咬牙切齿地告诉陈凯,说他这一辈子一定要把杜安安 追到手!陈凯不屑一顾,他伸出中指,甩向许伟。“你要是追上杜安安,我用手心 煎鸡蛋给你吃!”陈凯说。 桑树林家里至今保存着一张黑白集体照,那是高中毕业前夕,班上的同学在学 校的集体留影。带着梦想的表情、青涩的年纪、人群后面的两棵巨大的梨树以及树 后的瓦屋,构成了30年前模糊而又清晰的记忆。从照片上看,许伟的脸淹没在50多 张脸中,没有人相信那个蹲在第一排手托下巴的男子,多年以后会搅得昆明城的人 寝食难安。 就在照毕业照的那天晚上,老师来教室统计学生的志愿:考大学还是考中专。 当时,班上的不少同学来自农村,能够考上一个中专学校,跳出农门,已是他们人 生最大的梦想。桑树林也没有想到,当班主任老师征求许伟的意向时,他会低声说 了一声:考大学。老师的眉头皱了起来,犹豫着要不要把许伟的意向填在表上,后 来他委婉建议许伟再考虑一下。 考虑的结果,许伟对考大学一意孤行。班主任老师相当失望,更严重的是许伟 的决定影响了那些犹豫不决的农村学生,老师为此专门召开了班会,对那些没有自 知之明的学生进行了旁敲侧击,警告他们不能因为短时的虚荣而误了自己的一生。 当其他的农村同学在老师的威胁下改弦易辙,许伟却坚持报考大学,对老师的讽刺 以及威胁无动于衷。 但是这个心怀鸿鹄之志的乡村青年高考成绩一塌糊涂,他的考分不仅去不了大 学,甚至离排名最后的专科学校还差一大截。报考大学成了许伟中学时代的最后一 个笑话。高考结束后,许伟与班上的同学都失去了联系,有消息说他回去继续做代 课教师,又说他远房的姨父把他弄去当了兵。 大一的那年寒假,桑树林回老家过春节,父亲提及有同学曾来家中找过他,还 给桑树林提了一口袋核桃来。出自对儿子的想念,父亲把来客留了下来吃晚餐,还 喝了酒。在父亲的描述中,桑树林知道来者是许伟,因为来人向他的父亲提到了青 海湖,并告诉桑树林的父亲,他的姨父带他到青海湖炸鱼,一颗手榴弹下去,炸起 来一拖拉机的鱼。 “青海湖真有那么多鱼吗?”好奇的父亲问桑树林。 桑树林说:“除非全青海湖的鱼,都把那颗准备爆炸的手榴弹当成了天上掉下 来的美味大餐。” 桑树林的父亲一下就明白了,他有些遗憾地说:“那小伙子看上去挺老实的, 怎么也会说谎呢?” 直到桑树林大二的一天,许伟跑到他的宿舍来,桑树林才知道他终于考上了昆 明北郊的一所机械学校。那次相聚气氛友好,许伟一再向桑树林道谢当年陈凯他们 对他施暴时,桑树林对他的仗义相助。桑树林则指责许伟不该对他的父亲撒谎,问 他一颗手榴弹真能从青海湖中炸起一拖拉机鱼来? 许伟的表情有些羞惭。“不相信就算了。”他说。 当天下午,桑树林约许伟去学校外面的小餐馆,喝了不少啤酒,从许伟口中, 桑树林得知杜安安考上了医学院,出于看人笑话的阴暗心理,桑树林怂恿许伟去追 逐杜安安,但许伟表示时机还不成熟。而那时,桑树林正陷入单恋杜安安不能自拔, 很奇怪的是,桑树林一厢情愿的爱恋止于内心,并不准备它在阳光下生长,似乎谁 追上了杜安安都不重要。 在昆明读书期间,周末,许伟偶尔会坐远郊班车来看桑树林,他与其他在昆明 读大学的同学并无来往。唯有一次,他禁不住桑树林的劝说,与他们一起去游览滇 池。一个中专生,夹在一群高谈阔论的天之骄子中间,尴尬可想而知。此后,许伟 就很少来找桑树林,他们的交往越来越少,后来,当桑树林得知许伟真的娶了杜安 安,他与许伟就完全断了联系,彼此音信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