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楼突然抖动起来,仿佛一只大鸟正抖落羽毛上的雨水。2008年的5 月12日下 午,当黎丹丹在昆明一座28层大楼顶端的屋子里做美体护理时,四川汶川地区发生 了强烈地震,千里之外的昆明也有明显的震感。美体室里一阵惊慌,短暂的慌乱之 后,有人开始夺门而逃,黎丹丹翻身起来跑到了卫生间,等待着那令人心悸的一刻。 黎丹丹的美体室开在这幢大楼的顶端已经好几年了,就像是神经的末梢,楼层 越高,对地震的反应就越灵敏,对此,黎丹丹已经有了经验。在等待大地是不是还 有进一步震动的时候,黎丹丹坐在马桶上,想起了一个人:许伟。 此刻,黎丹丹想,他会不会是在震中?多年以前,许伟曾告诉过黎丹丹一些简 单的地震知识。 “如果碰到了地震,最好是逃到卫生间。”许伟对她说,“很少有人知道,卫 生间是一幢楼房最坚固的部分,况且万一楼房倒塌,卫生间里的水,还可以帮助藏 身其间的人赢得救援的时间。” 黎丹丹发现,她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许伟了,刚刚发生的地震,突然让黎丹丹 有了重新联系许伟的愿望。 黎丹丹第一次见到许伟是在三友商贸公司。当年,她还在跑人寿保险,每天的 工作除了认识人,还是认识人。是朋友马景介绍的,电话中黎丹丹有意识放大自己 好听的声音,并试图让接电话的对方,对她的声音产生某种美好的联想。作为女人, 黎丹丹从自己以往的经验中,知道声音对男人来说,也会有控制力。 把许伟介绍给她的,是黎丹丹过去的客户马景。有一段时间,黎丹丹想让马景 买保险,而马景想把黎丹丹带上床,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就胶在一起玩。最终的结果 是,黎丹丹让马景心甘情愿掏出钱来买了保险,而自己却从马景编织好的网中全身 而退,让马景非常没有面子。 黎丹丹去三友商贸公司的时候,许伟正在打着电话,很投入,谈的是昆明可能 要发生地震的事情。看见黎丹丹进来,许伟的眼睛亮了一下,迅速又有意识地让它 暗淡下去,一切都没逃过黎丹丹的眼睛。天气开始变热起来,黎丹丹非常乖巧地坐 在靠门边的沙发上,安静地等许伟打完了电话,才对他说:“是马景让我来找你的! 说你想买份保险。” “哦,马景!”许伟一副缅怀的样子说,“我们曾经同居过!” 黎丹丹一听就笑了。 许伟告诉黎丹丹,马景是他在报社的同事,当年他们一同外出采访,住过一间 屋子。 那一天,黎丹丹没有急着向许伟推销她的险种,而是与许伟共同聊起了他们的 朋友马景。在黎丹丹的嘴里,马景是一个有着许多优点的人,比如能做一手好菜, 为人很心细,但黎丹丹的那些溢美之词,只要稍加回味,却又是一种机智的否定。 在一些特殊的时候,一个女人当着一个男人的面否定另外一个男人,往往意味着他 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信任,黎丹丹希望这样的信息对方能够捕捉到。 “你不像与你同居的那位朋友,”后来,黎丹丹微笑着夸奖许伟,“你的那位 朋友,看女人的时候眼睛里像是长着两把镰刀。” 黎丹丹的比喻引得许伟哈哈大笑。“这个比喻实在是太贴切了,黎姑娘是学中 文的吧!”许伟问。 黎丹丹说:“早就不是姑娘,现在是少妇了。” “那先生干什么的?” “刨地球的!”黎丹丹有些调皮地望着许伟。 许伟又笑了,他说在他的老家,人们把农民都称作刨地球的,在土里刨生活嘛! 不过后来许伟是听清楚了,黎丹丹的先生是位找矿的工程师,长年在西藏的群山与 大谷之间,扛着个铁榔头,东敲敲,西锤锤。许伟说你可别大意,没准哪天你先生 把自己敲成个李四光都说不定。 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许伟与黎丹丹从三友商贸公司聊到了饭店,又从饭店聊 到了茶吧,话题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当然,许伟是铁了心不会买保险的,他对中 国的保险公司印象一直不好,但是许伟给黎丹丹出了个主意,他说,几年前,甘肃 的金昌市谣传要地震,弄得人心惶惶,结果,保险公司的生意一下就好了起来,人 身、财产、房屋保险一下上升了60%。 “真有这事?”黎丹丹笑着问,眼睛里的内容意味深长。 “那是报纸上白纸黑字的消息,千真万确!”许伟说着把身子往黎丹丹方向倾 斜过来,“你们跑保险的人,要是都相信昆明要地震了,那我敢肯定,要不了两个 月,你们一定生意兴隆!” 2000年的春天,地震的传闻让整座昆明城陷入了无边的恐慌,很少有人知道, 像黎丹丹这样跑保险的人,成为了谣言的推手。果然像许伟预料的那样,当地震的 传闻像大风一样吹拂昆明城,找黎丹丹买保险的人络绎不绝。但黎丹丹发现,真正 在地震传闻中挣了大钱的是许伟,她的许多客户都会在傍晚时分,开车到郊外,可 是却买不到帐篷。黎丹丹主动提出帮他们的忙,在做人隋的同时,自己还可以从中 挣上一小笔。那一段时间,黎丹丹整天都在与许伟联系,接触的次数多了,这个男 人开始让她有些着迷,尤其让黎丹丹迷惑的是,这个整天盘算着赚钱的男人,有一 天竟然与她谈起了诗歌。 “在所有的脸中,我只想念你的脸。”许伟目不转睛地望着黎丹丹,有一丝挑 逗的意味。 黎丹丹勇敢地把目光迎了上去,她对自己的容貌充满了自信,也见过太多的男 人在她的目光直视下仓皇回避的狼狈相。 “不是我说的,”许伟笑着避开黎丹丹的眼睛,“是菲利普·拉金写的诗句。”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那张纸,其实一捅就破。等地震的传闻渐渐消失以后,挣得 盆满钵满的黎丹丹主动约了许伟到木林森酒吧,想表达她的感谢。酒吧位于翠湖边 上,夜晚喧嚣,白天却异常的安静,特别适合男女约会。当许伟与黎丹丹走进去的 时候,里面已经坐着不少年轻的男女。一个穿着红色套装的姑娘把他们引到靠墙的 桌子边坐下,许伟发现围绕桌子有三张椅子,黎丹丹坐下的时候,顺手把包放在了 许伟对面的凳子上,这样一来,她就只好坐在许伟的侧面,两个人给人的感觉有些 亲昵。 酒吧靠窗有两张桌子,坐的则是清一色的姑娘,看上去年龄都不大,估计也就 二十岁左右,样子都很粉。许伟喜欢这些年轻而又饱满的姑娘,哪怕她们长相一般, 但那股子逼人的青春气让人赏心悦目。也许是发现许伟的目光总是往那个方向转移, 黎丹丹就小声对他说,你别费心了,他们是同志。什么是同志?许伟明知故问。黎 丹丹就从侧面伸过头来,压低声音说,同性恋啦,所以你的眼睛下乡也没有用的。 许伟很兴奋。自从昆明将会发生大地震的消息在人群中流传,他就很兴奋。他 问黎丹丹,你听没听说,前些时候传闻要地震,一到晚上,那些退了休的老头老太 就把孙女的小坤包背上,里面装上全家的金银细软,外出躲地震去了? “听到了啊!”黎丹丹笑着说,“屋去人空,有些蟊贼趁机作案,有不少人家 被盗,保险公司亏大了!” “只要你不亏就行,”许伟说,“保险公司嘛,就顾不上啦!” 黎丹丹告诉许伟,自从传闻要发生大地震,昆明城周边过去那些生意清淡的度 假村,生意都好得不行,所有房间被预订一空。“地震的传闻不但帮了我,”黎丹 丹说,“也帮了那些度假村。” “你的意思是,他们得感谢我们?”许伟歪着头望着黎丹丹,试探性地说, “什么时候我们也去避避难?” “可以啊!”黎丹丹大方地说。 那一天晚上,黎丹丹与许伟在木林森酒吧聊到很晚,地震的话题让她自己也陷 入到无边的恐惧之中。她想,其实自己也应该替自己买份保险的。或许是孤独,或 许是那晚喝了太多的啤酒,总之从酒吧出来以后,黎丹丹把许伟带到了她的家里, 一切都非常自然地发生了。 那天夜里,黎丹丹梦见昆明发生了大地震,所幸的是她跟着许伟离开了昆明, 他们乘坐的是飞机,即使是在梦中,黎丹丹也能感觉到飞机在跑道上缓慢滑行,突 然,飞机加速,激情澎湃的奔跑,突然挣脱大地的羁绊,腾空而起。机身下面,起 伏的山峦上撑满了防震帐篷。那些绿色、黄色和紫色的帐篷,仿佛是从大地深处窜 出的一个个彩色蘑菇。机舱外面,蔚蓝色的天宇仿佛一个巨大的怀抱,黎丹丹看见 无数的礼花在天宇的尽头不停地绽放。 昆明真的发生了地震。2000年6 月20日,就在新华社和《春城晚报》站出来辟 谣,说昆明不会发生地震的这天下午,离昆明不到20公里的呈贡县发生了一次地震。 尽管地震很小,但却在昆明城掀起了惊天的风暴,辟谣的消息与地震发生的巧合, 让这座城市的人们对即将到来的大地震深信不疑。三友商贸公司的帐篷成了最为紧 俏的商品,售价一路上扬。但是黎丹丹发现许伟好像高兴不起来,他变得忧心忡忡, 整天心神不定,面容憔悴,仿佛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就要发生。 真是一语成谶。呈贡发生的地震,让许伟疑心自己身上有还不曾被发现的特异 功能,他真的担心会来一次大的地震,而且觉得地震一旦发生,自己几乎没有生还 的机会。黎丹丹不知道许伟为何有如此固执的想法,她对许伟说,如果担惊受怕的 话,可以到圆通寺去烧点香,求佛祖保佑。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天还没完全亮,许伟开着新买的奔驰,带着黎丹丹来到了 圆通寺。他们想烧头炷香,庙门一开,两人就抱着头天买好的香进去了。黎丹丹发 现,许伟见佛就拜,而且每次都会往佛像前的功德箱中塞进不少钱。 “供奉佛祖你挺大方的啊,”黎丹丹说,“是想请他保佑你挣更多的钱?” “你不知道,这段时间老是心神不宁,地震的传闻消失以后,越发的觉得有什 么事要发生,不踏实!”许伟摇了摇头说。 两人来到观音殿,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和尚坐在门边,当他看见许伟把一叠大 额钞票塞进功德箱,就让许伟把他和他身边的这位姑娘的名字写下来,并要许伟和 黎丹丹许三个愿,之后他把写有两人名字的纸条在烛台里一边焚烧,一边念俩人根 本听不懂的经文。和尚念经文的时候,许伟跪在佛像前面的蒲团上,虔诚地磕头。 他的双手在蒲团上打开,迎接越来越低的额头。 磕完最后一个头,许伟并没有站起身来,他跪着,仰起头来看着观音的塑像, 一动不动,像是被塑像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黎丹丹抬眼看去,观音正注视着他 们,和善的面容,浮在空中,仿佛有一丝笑意,认真去看却又难以捕捉。若有所思 的许伟,凝视着观音,脸上的神情舒缓下来。 地震的传闻彻底消失以后,生活又回到了正轨。转眼到了第二年,黎丹丹不再 整天跑保险了,她用许伟给她的钱,在昆明的钱局街开了一家小型的美容会所。当 然,如果前来保养的顾客有买保险的需求,她也会热情帮人家办理。至于许伟,每 个星期总还是能见到一两次,黎丹丹丈夫不在身边,有个男友偶尔嘘寒问暖,黎丹 丹感到很满足。 秋天的一天晚上,黎丹丹正在美容会所让人打理脸部,许伟把电话打了过来, 问她想不想出去旅游。黎丹丹知道,在昆明的地震谣传中,许伟靠卖帐篷挣了大钱, 而且还在谋划过一段时间,另选一座城市,把昆明的成功创意,克隆一次。 那一次旅行,许伟也没有什么目的地,两人开着车离开昆明,一路西行。黎丹 丹提议去腾冲,去泡温泉,然后去逛和顺古镇。但许伟决定先去泸沽湖。许伟说, 去泸沽湖,还可以像摩梭人一样走婚啊!看到黎丹丹有些不乐意,许伟伸手捏了捏 她的脸,说别生气啊,去了泸沽湖,还可以再去腾冲嘛! 那是2001年10月下旬的一天,云南的旱季来临,车窗外阳光灿烂,望着远处的 高远蓝天,黎丹丹兴奋得不得了。她甚至在车上与许伟玩起了游戏,要说一个谜语 给许伟猜,猜中了有奖。 “什么谜语?”许伟问。 “新婚之夜没有床!”黎丹丹说,许伟想了想,猜不出谜底,就说:“猜不出 来!放鸽子!” “不行!”黎丹丹不干,她威胁许伟说,“猜不出来的话,今晚我们各睡各的。” 黎丹丹的话并没有吓倒许伟。“好啊!”许伟笑着说,“各睡各的,我还可以 另外叫一个人呢!”话刚说完,黎丹丹就伸手在许伟的腿上用劲一拧,许伟立即发 出一声惨叫。 尽管开的是路虎,但两人打打闹闹,车速并不快,反正也不着急,天黑的时候, 两个人才赶到永胜县,离泸沽湖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车程。两人决定就在永胜县暂住 一夜,尽管许伟并没有猜出黎丹丹出的谜语,但那天夜里,两人还是睡到了一起, 把该做的都做了。 半夜,黎丹丹听见床又摇了起来,开始的时候她以为是做梦。自从听了许伟的 建议,在推销保险时,也把地震的消息推销出去,黎丹丹就总是做地震的梦,每一 次在梦中,她都吓得要死,睁开眼睛一看,却又发现天下太平。可是那天夜里,当 她懵懵懂懂睁开眼睛时,立即感觉到头有些发晕,四周的东西乒乒乓乓往下掉。睡 在她身边的许伟把她从床上拉起来,两人赤裸着身子逃进了卫生间。很快,楼道里 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岑寂的街道上开始出现人声。 10月底的永胜县城,高海拔的地理位置,使得夜间的气温很低。黎丹丹缩着身 子蹲在墙边,冷得要命,不停地发抖。许伟挤了过来,把她抱在怀里,有些不解地 在她耳边说,怎么会在这撞上地震呢? 2001年10月27日,云南永胜县发生6.0 级地震,被许伟和黎丹丹撞上了。但这 还只是开始。让黎丹丹感到非常奇怪的是,接下来的两三年,当她跟随许伟外出旅 行的时候,总是会与地震不期而遇。2002年6 月29日在吉林,2003年2 月24日在新 疆的伽师;甚至出国也没能躲掉,2004年,许伟带着黎丹丹去了印度尼西亚的苏门 答腊岛度假,亲历了7.9 级的地震以及地震后的大海啸,回国以后的许伟不辞而别, 不知去向,黎丹丹打过他的手机,但许伟过去的号码已经停机,他也许是想用这种 方式,与他担惊受怕的往昔进行告别。 褚三里自杀的现场看不出任何破绽,安眠药的作用让褚三里仿佛是在梦中去的 极乐世界。尽管灵魂已经远去,但一切好像还在褚三里的掌控之中。大藏寺的和尚 们的确在他走了以后,为他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那些懵懂无知的和尚已经听 说了,褚三里的肉身火化以后,会有奇迹显现。 黎丹丹来到大藏寺的时候,褚三里还没有被火化,他正躺在大藏寺外的空地上, 尸体被一块黄布包裹着,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不是自己要找的许伟。黎丹丹 发现,她的到来让寺里的僧众和那些忙碌的人感到好奇,在她的一再央求下,一个 身上带着隐隐来苏水味的中年男人打开了裹尸布,黎丹丹看见了一张有些陌生的脸, 冰冷、僵硬、散发着寒气。黎丹丹认真看了看,却还是拿不准是不是自己要寻找的 许伟。 庙里的僧众已经围绕在焚烧尸体的柴堆前,大火点燃,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 音,站在远处的黎丹丹看见火堆的上空,空气像水波一样晃动,让对面的景物看上 去虚幻得可疑。那一天,黎丹丹亲眼看见褚三里的肉身火化以后留下的“舍利子”。 的确像褚三里死前预言的那样,肉身化作了十二颗舍利子,晶莹剔透,让人惊讶。 此后,黎丹丹还断断续续听见过神医褚三里传闻,有人说他之所以自杀,是因 为再也承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所以找了个庙子,去安乐死。还有人说,褚三里的死, 是他把所有的钱,买了昆明的一个楼盘,原本他想借佛祖的嘴来,让那些到大藏寺 烧香的有钱人相信那个楼盘是昆明城区真正的风水宝地,到时候,他把买来的房子 加价倒卖出去,会挣到一大笔钱,没想却落进了一个陷阱里。褚三里买的那个楼盘 黎丹丹知道,彻头彻尾就是个骗局。在种种的传闻中,还有说褚三里原本就是大隐 隐于市的大得道高僧,否则他怎么会在坐化之后,几十天肉身不烂,还散发着清香, 肉身焚烧之后还出现十二颗舍利子?不过黎丹丹更愿意相信,褚三里根本就不是许 伟,因为在褚三里火化之后,黎丹丹在网上,又看到某座城市谣传地震的事情,结 果自然都是虚惊一场。 黎丹丹怀疑,那些地震的谣传,也许还是许伟一手炮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