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被裹扎在白纱裙里,像条游走的僵尸,随着司仪的吆喝,跟新郎官胖阿文一 起鞠躬、行礼、点烟、送客。大姑姐阿婕来到我身边,用筷子把一个胖虾仁塞我嘴 里。阿婕那张脸笑起来慈眉善目,像女弥勒佛,不开心时显得杀气腾腾,她的臀比 我至少宽出一倍,紧绷在绿色连衣裙中有点纠结,颈上一条带有黑钻的水晶项链算 是她身上唯一抢眼的地方,她身后眉清目秀的丈夫叫江山,看上去比她至少小五岁, 他是妇产医院的大夫。 酒店横标写着谢秉文和梁晓团的婚礼,这儿却变成了婆婆吴美婵的交际秀场。 我这位58岁依然杨柳细腰的婆婆常到电视台出口成章,要么就去广播台主持《幸福 夜话》之类的节目,还是性心理学会理事,老大夫们给她起个“花里胡哨”的绰号, 虽有贬义,跟她爱出风头、频繁更换服饰不无关联。宴会厅里,浅红羊绒开衫和细 瘦的灰色毛裙把我婆婆吴美婵正面、侧身、高度、仪态衬托得知性优雅,这样喜庆 的日子。她脚下穿的仍是一双白高跟儿鞋。她微微颤动的胸脯挺拔却不夸张,挂着 环绕3 圈水晶的黑钻项链,墨黑小钻石华贵典雅,在我委靡的眼前放出鹰瞳般眩光。 同样是颗黑钻,戴在婆婆身上的效果远胜大姑姐阿婕。上午婆婆帮我戴上黑钻项链 的时候也许说过它有多么昂贵,我心不在焉了,没去多想婆家人为何都戴着黑钻石? 婚宴上还有个热点话题,就是婆家地下室珍存了半个多世纪的十几箱正宗法国 酒和一些古董,婆婆本想每桌贡献一瓶酒,实际上她只拿出两瓶招待重要宾朋,当 第一瓶极品洋酒的橡木塞子开启,在座客人一片欷歔. 晚上回新房,有人非叫新郎 官把我从红奔驰里抱出来。胖阿文耸耸肩,转头吹掉口腔里的酒气,猛然抱起我, 雄赳赳的气势踩得木板楼梯咚咚巨响,我右手提着金色长裙,左手勾住阿文硬邦邦 的粗脖子,蜷缩在猛犸象般的体魄里,看着他瓶底儿一样的眼镜天旋地转,金纱裙 在楼梯上扫出气派的尾迹,跟上楼的人只有婆婆和我的养母。 阿文把我放下,挥起熊掌般的大手,摘下我头上的花纸屑,他白皙的指节窝很 深。手指像五根胡萝卜,神了!这指头竟然是拨弄金银细软的能工巧匠,还有大姑 姐阿婕,看似伸不进胶皮手套的巨掌怎么当上了小儿外科医生?阿文接着刚才我养 母和婆婆的话题说:“二位长辈,这旧洋楼是过渡,三五年,我会买套带花园的房 子给团团和阿母。” 阿母?哦,大姑姐也这么叫我婆婆,兴许是南方人的习惯吧。婚房在老洋楼第 三层,屋外有个约50平方米的晒台和简易卫生间。室内装修完全是阿文的主见,他 有意还原老洋楼的旧貌,效仿中西合璧的古典风格,时间仓促,败笔不少,满屋红 棕色让我压抑,宛若时光流转,置身于民国年间电影棚,跟一个不曾恋爱的大胖子 完婚。敞开西式折叠木窗,淡紫纱帘随风摆出诱人的动感,送进丁香花的芳气。小 洋楼始建于1932年,是犹太皮草商发迹后盖的洋房,抗战结束,犹太人把房子卖给 从上海迁徙过来的航运船主谢家母子,就是我已故的公公和他小妈。 阿文喝大了,像块肉饼背面朝上,铺满铜杆席梦思。我拿掉他的眼镜,脱下航 模船似的大鞋和线袜,想摘他手上的戒指,刚碰手背,阿文一激灵,亲手摘下那枚 带有黑绿钻石的戒指,塞到枕头下面才肯睡去。 我卸了妆,怕惊醒婆婆,没敢去二楼洗澡。三楼阳台的卫生间水压不足,水流 儿还不如我的眼泪汹涌,这旧洋房像苟延残喘的老人,哪儿哪儿都衰败。洗漱完毕, 我躺在沙发上瞅着酣睡的阿文陷入失眠…… 婆婆剧烈咳嗽,平时,听她嗓音可以跟少女混淆,这会儿倒像病老头儿发出粗 粝咔嗒声。当十几年的寡妇不容易,不管医院人说她老妖还是小妖,在我看来,与 婆婆同时代电影明星都未必如她显得年轻,她身上,饱藏着说不清的神秘和温暖引 我靠近。 那回,我给病人取血找不准静脉,被患者家属臭骂,遭护士长数落,心理科吴 美婵主任过来,三句两句就给我解围。中午,我特意到她的办公室面谢,吴美婵伸 腿用雪白的高跟儿鞋踢上房门,温婉亲切地提醒我:“你那摊儿工作简单又复杂, 要学会遇事先把自己择干净。”老谋深算!说中了我们护理岗位的要害。她送我一 枚造型别致的项坠说:“我儿子设计的,他是首饰匠,这没多少钱,漂亮姑娘最适 合戴。”我小心地接过吴美婵手里的礼物,喜欢她儿子的艺术品位。她又从抽屉里 抻几条花头巾送给我,说从野摊儿买来布头儿请人再加工的,花形好看,市面上见 不到。她有双无可挑剔的细长玉手,仔细看指尖上点缀过接近肉色的浅粉指甲油, 还好她是心理医生,涂抹指甲油对于做临床的医护是忌讳。 我告诉她,自己是来历不明的孩子,在儿童村长大,兄弟姐妹6 个,三个有残 疾。她悉心听完,翻出几张照片:“当我干女儿吧!瞧,你多像我生的闺女?”那 是她穿旗袍烫发的照片,我俩都属于五官精致的类型,眼睛不大、鼻子不瘪、嘴巴 有花瓣形态,牙齿干净整齐,这样的相貌经得起推敲和岁月磨蚀,老了也不至于出 现吹火嘴和大眼袋。 吴美婵那照片刚好16岁,老成!烫个满头波浪,貌似老牌好莱坞影星却带着一 脸稚气和惶恐。我听同事说过,吴美婵在卫生界有两个相好,一是某大学附属医院 麻副院长、著名泌尿科专家,还一位是卫生局主管外事的苗处,她跟这俩男人有着 多年谜情,还说她原先是保姆家长女,母亲跟胖东家暧昧,把女儿吴美婵嫁给了大 她20多岁的老胖子,难怪她生的儿女那么大立方体积。这类八卦是真是假对我来说 并不影响我愿意跟吴美婵亲近,她不愧是心理医生,几句话便能勾出那些变态、性 虐待、同性恋、抑郁症病人深埋心底的苦水,她能镇住病人也能陪病人一起哭,一 起笑,最后让病人缓解焦虑,许多患者因为她的诊治放弃了自杀念头。我也说不清 为什么告诉她与儿童村大哥夭折的恋情。她听完,满眼怜惜地帮我搓搓微凉的双手 说:“相信,我这心理医生会帮你删除那些伤心记忆。”这话对我来说像救命稻草 一样。临走,吴美婵从身后扶住我的肩膀,用小声试探地口气说:“我儿子还没对 象,就想找跟他妈相似的媳妇。”我避开她的话题,吴美婵也没对我表现出丝毫冷 淡。 我从妹妹变成了哥哥(没有血缘)的小女人是在那年暑假,我和他在公园窥见 藏到假山后面做爱的情侣,没出两三年,哥哥好几次把我堵在没人的地方缠磨: “早晚要娶梁晓团,试一次吧!”我当时还不到19岁,没能管住自己的裤腰带。他 大学毕业去新西兰留学,后来,寄回的结婚照在儿童村成了人人羡慕的幸福传说, 而那封信却成了一把杀人刀片时刻切割着我的身心。当天下午三点是小夜班,翻遍 所有角落也没找到车钥匙,我疯狂地砸断车锁,带着手伤蹬车疾驰,漫天飘舞的柳 絮总黏住泪水,忽然特想钻进汽车轮子。我的脑袋磕在桑塔纳牌照上,自行车被对 面另一辆面包车轧成烂铁。大难没死,算是穿越鬼门关!以这个理由求得宽心吧, 我挂着满脸创伤和鼻血走过急诊室长廊,迎面撞上吴美婵,她揪住我胳膊直接上了 电梯奔向外科换药室。我说已经迟到,她厉声命令我:“先处理伤口!”直觉认定, 吴美婵主任是我重生后的贵人,她的确能帮我删除伤心记忆。我郑重地打问她儿子 有对象了没有,吴美婵眯起眼睛,缓慢摇摇头,胜利地笑了。 没人相信,我喜欢上了精瘦干练的心理学家婆婆才肯嫁她儿子,我要找个地方 疗养情伤,男人对我来说全是天下乌鸦。 睡前,朦胧记得有个仰面朝天的蟑螂在地板上挣扎,它在为求得翻身奋斗了至 少半个小时。六七十年的老洋房没蟑螂才怪,看着看着,不等见到蟑螂翻身我便进 入梦乡。后半夜,困意被阿文胡萝卜般的大手指搅得荡然无存,这家伙一丝不挂, 腆着大肚子朝我走来,白花花的脂肪看不见一根血管,男性特征深埋在大肥肉里, 一点儿没觉得害臊。 阿文的嘴里呼出清爽薄荷味儿,他刚刷过牙齿。别看身子笨,大胖手灵如巧妇, 他摩挲着脱掉我的衣服,伸出舌头舔湿自己的厚嘴,喃喃地说:“别怕!”他把个 精致小药箱摆到我跟前,从里面掏出一把医用剪刀,我惊愕地瞪大眼睛。“不伤你。” 他讲一口标准京腔。那只大手用起剪刀熟练得像个裁缝,从大腿两侧把我的内裤轻 轻豁开,揭下两块带着蕾丝花边的小红布,他用手指穿进镂空的蕾丝,攥在手心。 这种怪诞让人好奇,我像木偶无声服从着他。他把我身体挪到床沿,站在离我大约 一米远的地方愣神儿,眼睛潮湿了便扭过脸,双手紧扣,闭眼睛默念着什么,挂红 布的手指在抖。搞什么仪式?他让我惊恐,疑惑,也让我期待。我刚要爬起来,他 像倒塌下来的肉山扑向我。阿文开始咆哮,坦诚,还有点下流。在这寂静黎明,不 光我婆婆能听清,即使隔上一排楼房都会传过去。 我在他身下缄默,用手指狠劲掐破了他那张厚嘴,阿文拽开我的手,抹去唇上 的血迹嘟囔:“干吗呀,合法夫妻!” 铜杆床对面,模拟欧洲古典建筑钟体的墙钟敲响凌晨五点,阿文捡起衬衣围住 下身,坐床边冷漠地看着我,好半天才说:“团团,第一次很难圆满,但这个事实 无法改变,你,有过!”那眼神在说:你不是处女。 我咬咬嘴唇,没解释,懒得骗他。这年代谁还等到洞房验证处女?找个二婚女 人跟这胖家伙也没什么不般配。 “我比你大十几岁,没见识过女人,把新婚之夜看得特别神圣,这情结能理解 吧?”酸溜溜的老处男,他把剪下来缠在手指上的红内裤扔进床头柜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