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婆婆的卧室不锁门,在我婚房楼下。推门一看杂乱无章,除书本、影碟、画报、 药方子、照片、化妆品以外满世界的衣裳。衣柜门有两扇没关严,里面的薄衣服、 袜子、一个球一个蛋地团着,只消一碰,就哗啦啦掉出来,仔细端详衣服的成色, 外贸甩单回销的居多,大品牌极少,有的还像洋旧货,不伦不类,只要上了吴美婵 的身,棉质变得柔软,陛感,毛料变得贵气。天哪!医院里的摩登女主任吴美婵在 家竟是邋遢大王,铺天盖地的衣服一个月不洗足让她每天换两次。在她梳妆台侧面, 满地是皮鞋,高跟儿、平跟儿、坡跟儿,四季鞋子五颜六色,横七竖八不少于40双, 只有两双白色高跟儿鞋放在盒里面怕染灰尘。我摸摸家具和床,好在上面没浮土, 左右床头柜各有一个木质相框,哦,那是什么?一个瘦长小纸盒,上面写着人体润 滑油。中老年妇女性生活才用这东西,婆婆是寡妇啊!两个相框的照片一张是婆婆 和公公在上海滩旧照,一张是婆婆和两个男人在法国埃菲尔铁塔下合影。公公超胖, 比阿文派头更足,脸上最能找到大姑姐阿婕的表情,跟婆婆在法国合影的是传说中 与她关系莫逆的两个男人吗?左边男人高大帅气,另外那位矮个儿稍有逊色却也看 得过眼,他们笑得像要飞上高高的埃菲尔铁塔。我把相框反过来,背面有几行隽秀 的钢笔字:不用说有多少人爱过你;不要讲你去过多少地方;不必谈起你看过多少 书。经典!谁会给她写这样的话呢? 我从墙旮旯蓝花瓷盆里捡起大约十条没洗的内裤、两个胸罩,装进塑料袋,掏 出鞋窠里脏袜子,拿到二楼洗手间用两种容器分开来,洗干净,然后把这些内裤、 袜子和胸罩一一晾晒在新房的大阳台。婆婆的内衣不很讲究,大众名牌,胸罩没有 鼓囊囊带树脂的那种,看来她年龄大了也不喜欢假胸。难怪,擅长研究女人身体的 阿文不主张穿假胸罩,说他反感胸高肉感女人,尤其不能忍受巨乳,类似他姐阿婕, 耸着两座形似板凳的奶头山。 阿文见我正晾晒他母亲内裤,有点难为情地说:“阿母是驴粪球表面光,嗯! 孝顺媳妇,带你看看她书房。” 婆婆的书房挂着酱紫色双层丝绒窗帘,十几件古董摆在组合家具木格里,旧钢 琴放中间,琴旁书柜上全是泛黄的纸袋,包着密纹唱片,墙角是一张超大铁床和— 把用铁条焊成的椅子。阿文推推近视眼镜说:“我父亲生前用大铁疙瘩特制的床和 椅子,他体重280 斤,坐塌好多木椅,普通床会叫他睡出个大锅底儿。” 阿文打开地下室小门,楼梯窄,采光差,霉气扑面,除了堆放几个黑箱子,墙 根有张单人床和五斗柜,床上东西被线毯覆盖。打开壁灯,阿文指给我看五斗柜上 供奉的照片,妙龄少妇,额头光华,端庄的五官像鉴湖女侠秋瑾,单看照片就有种 叫人肃然起敬的气场,阿文告诉我这是当年突然失踪的奶奶,几天后,家里才收到 她寄来的绝命书。 突然失踪?很长一段时间,阿文奶奶的照片离奇又神秘地晃在眼前,搅动着我 的想象。 婚假结束,护士小姐妹一窝蜂来到病房要喜糖,爱逞能的小尾巴替我挡驾不少 奚落和怪话。她是我护校同学,身材瘦小,性格像跟屁虫便得小尾巴昵称。 有些穿着讲究跟婆婆年龄相仿的老主任提起我当上吴美婵的儿媳,常常会撇撇 嘴,用拇指和中指卡住另一只手的无名指,示意婆婆给领导送了首饰,要么扭扭屁 股扭扭腰身,斜眼扫我几下说:“谁让咱不会往局里跑,没长出会说话的屁股来, 哈哈!” 这几个吃不着葡萄说酸的女医生,身体发福,淡薄了生理需求,还特别自恋, 爱用表达自己的性冷淡引以为荣,也最爱把“花里胡哨”吴美婵的个人生活当做一 种闲谈话柄。 婆婆吴美婵总在慢慢回味她早年曾经享受的奢华,—对“文革”前常常出入谢 家专修指甲的老夫妇,直到去年还会提着小木箱来给婆婆修剪手指和脚趾,等我结 婚再没见过他们。昨天下午,婆婆坐在钢琴旁弹起《少女的祈祷》,把我叫到她身 边讲解波兰少女如何创作了这首世界名曲。跟婆婆在一起还能尽情赏阅那些看不完 的艺术片影碟,她介绍我认识了伯格曼、戈达尔、布努埃尔、法斯宾德和他们的电 影。看完好片子,婆婆会激动得难以自持,扭扭纤细小蛮腰,泪光盈盈地发表观后 感,让我怀疑俩胖孩子怎么能在如此狭窄的腹部坐胎,爬过产道,进而又联想出她 换上各种衣服,戴上阿文设计的首饰跟朋友聚会,到大学演讲或者参加老年时装表 演队,甚至幻想过她会像布努埃尔影片《白日美人》里的中产阶级贵妇去找性伙伴。 大姑姐三口一来,我们开着两辆夏利出去,吃遍所有的特色餐馆。从母女对话 中,能感到阿婕对已故父亲特殊的感情,还能察觉出阿婕对母亲的怨声隐隐。后来 听阿文讲,姐姐总不能释怀父亲的死,她怀疑阿母拒绝抢救深度昏迷的父亲,关掉 了呼吸机。阿文说,阿母是心理学家,真的放弃治疗也是让父亲没有恐怖地在昏迷 中死去,一个人在清醒中死去总比不知不觉死得艰难。 婆婆切脉一向很准,她断言我怀的是男胎。当晚,婆婆高调承担起要做祖母的 角色,特意请阿婕三口在唯一的五星级酒店分享这喜讯。宴席上,婆婆还宣布两个 好消息,她和阿文在同一小区各买一套精装修的公寓,竣工后,我们就可以搬出老 房。再有就是经婆婆周密运作,下月我正式调离护理部,到病案科报到。 大救星阿母!不是身边有人,真想搂住她,用我的脑门顶顶她温暖的额头。离 开护理部对我来说意味着不再上夜班,不会为扎不到病人血管担惊受怕,也不至于 为讨好护士长早晨轮流给她买豆浆油条。席间,婆婆还吩咐大姑姐和她丈夫:“江 山,团团从孕期到生产的所有检查和保健归你,等孩子生出来,去儿童医院看病就 包给大姑妈啦。” “您放心,阿文的孩子就是我们家的孩子。”江山蛮会说话的。 怀孕后,护校同学小尾巴隔三差五地跑到病案科来看我,闲聊。告诉我她最近 有了对象,派出所警察,长得不赖,一肚子坏水。我替她高兴,拣好听的说:“比 我强啊,找个靓哥!” “便宜嘴了吧!男人有本事,长丑了算特点,缺德叫个性,胖阿文能赚钱还体 贴你,哪儿找去?你结婚头天晚上还叫我陪你去电影院哭,不就是胖点嘛,这警察 瘦溜儿,是棱子!让他给挠挠后背,伸手就抓三条血印儿,让他捏捏肩膀,一把要 拧断颈椎,干那事儿更像土匪。”小尾巴说着还把钱包里的照片给我看。 “生米煮成熟饭了呗?”照片上的警察眯缝着小长眼,一脸的坏。 “谁像你,来不及试婚就办手续,亏你俩还能造人。”她笑嘻嘻地指指我的肚 子。 想起阿文在新婚夜的处女情结,心中掠过一缕郁闷,小尾巴羡慕阿文有能耐赚 钱并不客观,我深知,阿文的事业有了家底和阿母这两种阳光和水分才会开花结果。 小尾巴一改从前腔调,对婆婆大加恭维:“遇到吴美婵这婆婆多幸运,有风度、有 体形、有能量、会做人、老来俏,递个眼神能叫各年龄段男人们围她转三圈!” 小尾巴对婆婆的了解比我门儿清啊,我趁机问:“吴美婵有张跟两个男人在巴 黎的合影,是不是那姓麻的副院长专家和卫生局处长?” “没错!你婆婆八十年代就在非洲医疗队搞起了婚外三角恋,一个是麻院长, 她校友、泌尿外科麻主任,那个是卫生局苗处,到非洲认识的,当时他们都算小大 夫。非洲是法属殖民地,医疗队自然会在巴黎逗留,估计是那会儿的照片。” 我跟小尾巴聊到下班,她又告我一大堆医院人议论婆婆的闲话,说婆婆为了什 么事还曾找过某前任院长下跪。我一笑了之地给她逐个更正。婆婆那样聪慧的女人 的确可以在男人堆儿里周旋,绝非他们认知的那么表层,她越来越像个身怀绝技的 女巫,好多行为和反行为都能得到精彩印证。最后,小尾巴面露难色,吞吞吐吐: “咱姐儿俩从护校就同学,趁吴主任没退休,把我也调出护理部吧,我俩都值夜班, 总碰不上迟早有人插脚,求你婆婆啦!”说完,小尾巴边作揖边掏出几张购物卡。 我把购物卡使劲装回她口袋说:“先打探她的口气,有一线希望都帮你。”小尾巴 收起购物卡:“也好,你婆婆早先爱推销首饰,我结婚所有金货都从你家买!” “不!帮你的目的是让你知道我婆婆的为人。”话一出口我很激动,像要给自 己证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