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快搬出旧洋楼前一天下午,阿文带我第二次从头到尾转了一圈,晚上,在小楼 下点燃了一大包纸钱。婆婆回来那些纸钱已经烧成了灰烬,她在那堆纸灰前默默地 站立一会儿,张开左右手臂,拦着我和阿文进到楼里。她好像喝过酒,微醺兴奋, 举着拿回的驾照给我们看。能把我调出护理部让阿文觉得母亲劳苦功高,为此他亲 自替阿母办了驾校手续,阿文看看驾照,立刻许诺:“阿母能开车上路,我给买辆 红马六。”婆婆说:“不!要白色马六。” 临睡前,阿文打开CD机,找段柔缓曲子把音量开得像绿豆蝇嗡嗡叫,他几乎每 晚都对着我的肚子絮絮叨叨,阿文相信孩子能听懂父亲的语言。他摸着我的大肚子 说:“要搬家啦!有房产商拿4 套80平方米的房子跟咱换这旧楼,阿母硬是没换, 早想给你讲讲老洋楼的故事了。” “听说过一些阿母的传闻,我们娘儿俩该知道点谢家家史,快讲!”我指着肚 子里的胎儿说。 阿文轻轻抚弄着我的肚皮,结婚这么久,他还把我当成大女孩宠爱,我也习惯 了早些入睡,清晨被他弄醒,阿文再没像新婚之夜神经兮兮,他给我的关心总是做 在前,说在后,让我对婚姻的懊丧随流水般的日子一起消弭。 “从哪儿讲起呢,先说我奶奶,我们家大阿母。” 阿文闭上眼又睁开,他以独特的口吻述说,那声音在我脑海里悠悠转换着时空, 串起一幅幅泛黄的小人书画面…… 奶奶是爷爷的三太太,娶进门的那年,父亲的生母已故,留下父亲这唯一的儿 子。别看我父亲管三太太也叫阿母,这女人比他只大十多岁,加上父亲长相成熟, 身形肥胖,奶奶五官俏丽,一双没裹成形的半大脚板走路生风,冷眼看,像我爸的 媳妇,不少人把她误会成谢家儿媳。 奶奶掌管家财后,收购了当地最大的典当行,后来帮我爷爷跑航运,搞物流。 日本投降那年奶奶成了没留下子嗣的寡妇。我父亲很少顾及家事,在上海郊外买下 一处大场院养了二十几只德国猎犬,还把欧洲名酒引到上海交给奶奶做代理,他整 天跟上海滩公子哥J 脚巴、捧歌女、看好莱坞电影,打网球,打猎,不停更换女人 却不想正式成家。奶奶在上海惹了官司,被查运送违禁物品,也幸亏父亲为下一干 江湖名流,替她了断麻烦,到北方的城市买下我们家现在住的小洋楼。奶奶带着一 船家业和我父亲的十几箱洋酒举家迁徙北方。 有天下午,父亲带回一位俏模样儿的少妇吴太太,她丈夫原本是个饭店厨子被 黑帮误杀,只好到我家做女佣。父亲特别欣赏这位太太,她已经有了5 个孩子。我 奶奶看出吴太太跟我父亲眉目传情,苗头不对,年近40的父亲总该有了正房妻室, 于是说服吴太太,把她正在读女中的大女儿美婵嫁给父亲,她家5 个孩子学费全归 谢家提供,吴太太也可以不做佣人,体面地过日子。 父亲娶了16岁的吴小姐,戒烟、戒酒、戒赌博,把从上海带来的十几箱洋酒盖 上麻袋片堆进地下室,再不问津。由父亲领进家门要做佣人的吴太太被他当成了岳 母孝敬,父亲决意把心爱的小妻子调教成具备上海滩大小姐品位的女人,融入贵族 生活,他带母亲去过上海和香港度蜜月,回来后,轮番请老师给母亲上小课,母亲 考上北京一所医科大学,父亲花重金托朋友在北京买个小院,陪伴母亲读到大四, 母亲因为怀孕,没能拿到医大毕业证,肄业回家待产。 解放后,奶奶偷偷留下几件值钱古董、字画、珠宝,这其中有她在上海做冒险 物流赚下的两颗六克拉黑钻石。“文革”开始,洋楼隔断一半上交房管局,北京的 房子早已被造反派占用,我家被搜刮一空,父亲用根铜棍儿挑着一长串金条,颤颤 巍巍交给了造反派。晚上,父母发现奶奶把两颗黑钻石藏在她的棉鞋里,夫妻俩立 刻跪下,祈求她交出黑钻石保命。我奶奶说,命在黑钻在,这是谢家东山再起最后 的本钱。 深冬季节,地下室门口堆满蜂窝煤、烂劈柴和纸箱子,不仔细看发现不了这儿 有个小门洞,抄家红卫兵没看见,父亲也忽略了十几箱洋酒,假使想起来,他必定 交公。可奶奶心里有数,刚有风吹草动,她就捡回纸箱和劈柴搬到煤堆上遮掩地下 室小门。很快,大人小孩争先恐后去看红卫兵“智斗”胖资本家,父亲被当做老肥 贼在大街上爬,学猪叫,吃垃圾和狗屎,数九严冬,他的裤裆几乎每天被撕破,吃 脏东西导致肠炎,拉稀、放屁,带着臭便被围观的人们戏弄,寒风里,怀孕的母亲 挺起大肚子,抱着两岁的姐姐躲在人群中落泪。有一天,奶奶站在被批斗的父亲面 前哭天抹泪,说自己是穷家孩子被卖到上海。红卫兵一听,问她是不是胖资本家的 娘,奶奶摇摇头说不是亲娘,还上去给父亲几巴掌,请求红卫兵把这满身肥肉的胖 子送码头扛大包,为民出力。红卫兵一听奶奶的建议,干脆叫父亲和奶奶一起给劳 动人民送煤,搬砖,母亲怀上第二个孩子可以在街道领回针线活儿在家做。 有阵子,奶奶天天把黑钻石放进棉鞋,把脚趾生生硌烂了。一年后,奶奶的双 脚变黑,母亲立刻想到截肢,不然有生命危险。 我一岁那年,奶奶在人间神秘蒸发。大约是奶奶失踪的第六天,我母亲拿回家 一封写着地址内详的信,邮戳是本市郊县,撕开—看,是奶奶的笔体:阿母远去天 国,吾孙阿文青花小被里有阿母拼老命存下的墨蛋,替他压福。过几年不再革命, 重整地窖,悉数旧物,以资兴业! 看完信,父亲醍醐灌顶般想起了地下室和洋酒,想起阿母趁天黑疲惫地往家里 背砖,捡纸夹子,把地下室的门洞堵得密不透风,累得她感染了掩藏黑钻的双脚。 老阿母去年还说,等她活腻歪了也像上海那阵子养的看家老狗一样,不声不响找地 方去死。她到底怎样远去的天国,黄泉路途唯有上帝看见。 1979年,父亲凿开地下室,掀起封尘10多年的被子和麻袋片,除洋酒外,还有 奶奶藏在酒箱里的字画,古董,就连一些小梳子、小板凳、砚台、碗筷抄起来都是 宝物,80年代刮起崇洋媚外风,那些洋酒作为高档礼品替妈妈重新找到了市属医院 的工作。几年后,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她参加了为期两年的援非医疗队,回到医 院,适逢心理学科在中国复苏,父亲力荐阿母转向心理科,她还不知弗洛伊德、荣 格、赫尔巴特何许人士就选择了这条捷径,做起心理医生,那些珠宝和古董果然帮 谢家重振家业。 阿文说完,捏捏肉鼻子推推眼镜。他把我讲得目瞪口呆,给谢家带来吉祥如意 的大阿母真是传奇女子,难怪,她付出性命保存下来的两颗黑钻被阿文打造成谢家 人佩戴的“家徽”。我拿过阿文的手,摸摸那颗放出黑绿的璀璨发光体,阿文举起 戴戒指的手说:“它是天意的化身,经历千万年尘埃,随火山爆发来到世界,没有 任何物质比它坚硬。” 趁着没搬出旧洋楼,我有时间就捧着肚子到处走走,去看大阿母和阿文父亲的 照片,到书房和地下室寻找旧主的蛛丝马迹,试图逐个还原阿文讲过的细节,让长 了厚痂的伤疤重新泛出鲜亮光泽。傍晚,满院败落的丁香不再袭人,落霞映红沧桑 七十多年的小楼,偶有几只黑鸟在楼顶盘旋起落,某个瞬间,让我对眼前的一切有 了难以割舍的怅惘,它弥漫着始于1932年的历史风物,发散着雪茄、檀木箱子、红 木桌椅、青花瓷、法国葡萄酒、黑钻石的百味杂陈,它关乎着我们家活在当今的所 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