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梦见一位戴黑眼镜的白发老妪,脑顶全是香喷喷的小紫花,她刚要张嘴,楼 里喧闹怪异的哭喊和尖叫淹没了她的声音,老妪愤怒,探出身体,张开双臂化做一 只人面蝙蝠飞上夜空,黑眼镜吧嗒落在我手心里,变成两块释放出强烈光芒和香气 的宝石,我的眼被刺伤,浓香熏得鼻子发痒,我急得大叫,冷汗涔涔。阿文把我轻 轻摇醒,我钻进他的被窝儿,打着哈欠告诉他这个梦。阿文说:“我眼睁睁看着你 喊叫,怪我跟你讲那些老事,梦见蝙蝠和紫丁香是好征兆。” “阿文,你父母会像我俩这么好吗?”我想用“相爱”有点肉麻,用在我和阿 文之间不贴切,于是用上“好”字。阿文说:“阿母在父亲面前不用装蒜,好比可 以骑在父亲脖子上拉屎,他们是谁都不可替代的亲人,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成了胖 老头儿,连鞋带都要母亲给系上,他不能猫腰。” 阿文把耳朵贴在我肚子上听听胎动,又躺下,接着讲他父母。聪明灵秀的婆婆 在完成生儿育女,历经风雨飘摇20年之后,继续做三从四德活寡妇对她欠公平,更 何况,庞大肉身的老谢每天只会在家听密纹唱片,约老上海移民一起下象棋、打桥 牌、哼唱40年代的爵士歌曲。不过,婆婆从一个平民丫头出落成学过西医的俏徐娘, 胖丈夫功不可没,他的教化使婆婆散发出的洋派头儿,十足的女人味,在刚刚打开 国门的年月,着实吸引过大批医务界男人为她疯狂。 阿文动情地跟我说:“记忆中,父亲乐观地骑在自行车上,酷似掉下来的热气 球里灌满花岗岩,经常压爆车胎。他像宠女儿一样对妈妈,母亲告诉他去非洲医疗 队结交了两个异性知己,父亲毫无妒意地为她高兴,甚至怂恿母亲去交往优秀的男 人,去参加舞会,母亲临出门,父亲还假装在手上吐点唾沫帮她抿抿鬓角。为支持 她参加性医学会,父亲把一些不知从哪儿踅摸的古代情色禁书给母亲做资料,他总 挂在嘴边的话是:美婵快活,我才能吃饱睡足!” 阿文潜台词里蕴涵着婆婆几十年的甘苦,眼看胖阿文自以为是地就要做胖爸爸, 不知将来的我是否会有婆婆吴美婵的相同境遇,好在,阿文有了自己的公司和产业, 在多家大型商场开辟珠宝柜台、内衣柜台,下月还被意大利珠宝设计公司邀请去米 兰参会,他的资产将过千万,但愿不是坐爆车胎的富翁。 一阵咚咚响声,婆婆边上楼边喊:“起床!搬家公司马上到!”阿文穿短裤下 床,搂着阿母嬉皮笑脸耍起贫嘴,冷不丁一看颇像姐弟。婆婆转身问我去妇产医院 找过姐夫江山没有,胎儿是否异常?我说去过了她才放心。 阿文带着撒娇的醋意说:“找姐夫看肚肚还行,阿文的私人东西不许看,得找 女大夫接生。” 婆婆拍一下阿文厚实的肉膀子说:“小心眼儿,姐夫面前小舅子的媳妇也是病 人。” 太阳张圆了金黄大嘴,围着房子欢跳,吐出洋洋暖情,给我们一个明朗的心境 离开老洋楼。阿婕带着她的妇产科医生江山来看看,觉得插不上手就走了。阿婕在 医院医德高尚,是学科骨干,对母亲的业务水准总持怀疑态度,跟阿母说话从不用 您,诸如你放屁,别不知好歹吧!这类不分尊卑的语句对她亲娘脱口就出,婆婆一 忍二让,最多说说她没大没小。我更纳闷文质彬彬的江山大夫怎么娶了大她一岁的 胖阿婕,他也晋升了主治,到医院找他做孕期检查,他很自如地把我介绍给女医生, 待我像熟识多年的妹妹,小尾巴有病人托我也找过他帮忙,结果混得小尾巴对江大 夫满嘴溢美之词,慷慨请我吃水煮鱼答谢,看得出,江山在单位也很有威信,在妻 子阿婕面前为何像老鼠见猫? 卡车带着婆婆的少量东西先走第一趟,大部分家具电器和书籍留在了老房子, 婆婆还要回来住。这会儿,她穿着包腿瘦裤装在平底皮靴里,正蹬在椅子背上跟那 伙子搬家公司的民工谈笑风生。我抱肚坐在旧藤椅上晒着太阳问阿文:“你姐夫见 阿母神采飞扬,有说有笑,跟阿婕在一起为何那么老实?” “眼真贼!我姐是只诡计多端的母老虎,可惜没能遗传阿母的相貌,她从小就 爱斜眼看着阿母在家里撒娇、出风头。” “阿婕不会是妒忌阿母的美貌吧?” “说不好!阿婕要办的事没有办不成的,她上医大那会儿,阿母给她送水果, 在校园骑车摔坏了脚,从教学楼出来的学生江山撞见,帮阿母包扎伤口,找到我姐, 又跟着跑前跑后,阿婕见江山第一面就害了单相思,如果不是阿母做媒,帮他们带 孩子,维护小两口关系,可能两人也散伙了。” “阿婕和江山相配,有点滑稽。”我伸伸舌头,觉得自己说话不妥。 “你我般配不得了,可别说你和江姑爷一样,都因为看上阿母才肯跟谢家姐弟 成家啊!” “是江姑爷跟我一样,看上岳母才娶岳母的闺女,可见阿母的超级魅力。”我 气他。 阿文不悦,用古怪的眼神瞟我,独自一人走出院子,顺着他粗壮臃肿的背影望 去,我第一次发现墙砖凹凸不平,雕刻着各种人物,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大喊,他 转过身,看看那些砖雕说,上面本来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现在残缺不齐,被人偷的 偷,砸的砸,实在可惜。我问他是什么故事?阿文抠下一块砖雕,多愁善感地说: “孟姜女哭长城。” 周一下午,我去找小尾巴商量,请护校老同学们到我家新房做客。她像没听见 我的话,把我叫到门外小声说:“特大新闻,儿童医院神经科廖主任自杀了。” “谁是廖主任?” “麻副院长夫人,你婆婆老情敌,都知道你婆婆整天跟人家丈夫跳舞,打球, 早年间麻大夫骑着大摩托,她从不避讳搂着他的腰在马路上兜风,舞会散场,你婆 婆一伸胳膊,麻副院长立刻给她穿上外套,递上围巾,两人明好暗亲多年了。” “前天搬家,我婆婆还嘻嘻哈哈地逗那些工友,没看出她有不对劲儿!” “泌尿科专家麻副院长要当你公公了!我赶紧走,下周得结婚典礼,新郎就是 流里流气那警察,你这孕妇去不去自便。” 小尾巴走了我才想起,今早上班,来查病例的两个大夫背着我小声说谁谁跑到 没盖完的十七层建筑工地跳楼自杀了,身上特意装着工作证,丈夫有外遇,说完还 瞥我一眼。婆婆把我调到病案科,不光有人眼热,更多医生护士把对婆婆的不满转 嫁到我身上,一直以来,我跟来查病例的老大夫极少闲聊。 阿文来接婆婆和我回家,婆婆脸色难看,上车后一直蒙着紫纱巾闭目养神。我 知道儿童医院廖主任跳楼肯定影响她的情绪。到家后,把这事告诉阿文,他说得马 上找阿婕,廖主任是阿婕的同事。对呀,大姑姐阿婕也在儿童医院上班。 半夜12点阿文才回家。廖主任自杀与阿母无关,确切消息是她查出了晚期肠癌, 临跳楼前三天还去趟施工现场探道儿,回家一身土灰,她丈夫麻院长帮她掸土,问 她到哪儿去了,她支支吾吾没说实话。廖主任自杀在儿童医院掀起轩然大波,好事 人纷纷找外科谢秉婕就是阿婕探听消息,他们猜测廖主任的死跟谢秉婕的母亲有关。 自然啦,这些人在阿婕那儿注定讨个没趣儿。 我问:“麻副院长该跟阿母结婚了吧?” “说不好!父亲死时,阿母去送葬了,照民间规矩,阿母去火葬场就意味着不 再嫁人,她把想说的话全都用炭笔写在父亲穿走的西装上,说将来她会到天堂与父 亲相认,戴着黑钻,穿着白色高跟儿鞋去找父亲。所有人感动得跟她一起哭。临推 走遗体时,她把一枚仿真的黑色钻戒戴在父亲手上。” “真希望阿母能跟麻副院长走到一起,58岁的女人了,谁都知道,麻主任当年 荣升副院长跟阿母的鼎力相助大有关系。” “你想象不到,阿母为麻副院长所做的何止这些,对阿母来说,嫁不嫁他早不 重要了,在心理医生阿母眼里,那些男人都是她的患者,父亲是她的精神教父,他 教会母亲最现实的心理学和公关学。”阿文说得对,大学肄业的婆婆能晋升正高职 称,当上中层领导,退休延聘,这让多少名牌医大毕业的大夫望尘莫及! 据说,婆婆参加了儿童医院廖主任的遗体告别,跟婆婆默契多年的麻副院长也 去向妻子做遗体告别,还有卫生局的苗处,当年他们在法国合影的照片至今放在旧 洋楼婆婆的卧室。仪式结束,人们正要上车离开,麻副院长的女儿冷不丁冲到婆婆 面前,大声哭喊:“老妖婆,还我妈妈!”说完,还推搡婆婆。 麻副院长用力拖走自己的女儿,我婆婆那天表现出了一位心理专家特有的镇定 自如,众目睽睽下,坦然地跟着大轿车回到单位继续看门诊。 傍晚,秋风吹得树叶零落,婆婆突然让阿文停车,想去旧洋楼住些日子,那儿 离我们医院只有一公里,可以徒步上下班。 小尾巴明天结婚,她知道我肚子大不愿出席酒会,兴冲冲来找我,说是双喜临 门。还有哪个喜?她说,下午接到护士长通知,把她调供应室上正常班,以后谁家 需要棉签、纱布、绷带她都可以小得溜儿弄点出来。 这又是婆婆的功劳,嫁给阿文以后,每逢节假日,婆婆都会替我打点一下我的 上司和主管院长,这是后来阿文告我的。 当然,给小尾巴帮忙完全是婆婆给我面子,我也在小尾巴那儿赢得了人隋和感 激,这其中还包含更复杂的目的,我想叫小尾巴和一些能说会道的职工扭转对婆婆 的印象,希望婆婆的口碑好起来,她总被污水泼身,我几乎从没听见婆婆讲别人坏 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