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周六,老天为婆婆生日Party 预备了一个风和日暖的下午,远望,旧洋楼是种 朦胧美感,近观,像被春雨洗过般清澈。参加生日晚宴的人下午就陆续到来,过去 看不惯婆婆的老医生们来得最早,很多人年逾耄耋,被儿子或孙子开车送到院外, 让人从车里面端出来似的下了车,再拄着拐杖走进婆婆原来那间书房,参观她们曾 经议论不休的老洋楼。这些女专家退休后融不进社会老年群体,听说吴美婵经常组 织老年活动,慢慢也跟着婆婆的圈子一起消磨光阴,时至今日,婆婆的人缘和口碑 空前绝后的好。 接着到来的是兄弟医院老太太和老先生,三四十岁的男男女女也不少,大多是 婆婆的病人,还有人开车从北京赶来。我站在窗口望着盛装出入的人群,觉得他们 像走在星光大道般开心,一对儿看起来很不协调的老夫妇走进院子,老男人地道的 学究范儿,风度儒雅,他身边的女人正是来找过婆婆的护士长,天哪,这就是我一 直没有见过的麻主任?帅老头!他跟婆婆才像天配。 宴会厅弄得红红火火,窗下摆放着那架旧钢琴,中间是三层生日蛋糕,周围摆 满了新买的加把折叠椅和原有的沙发。所有人到齐后,婆婆在《生日快乐》歌曲中 重新走进屋子,她化了淡妆,穿一件银灰、淡粉色相间的薄呢套裙,脚下是一双昨 天新买的香奈儿白皮鞋,那条只在隆重时刻才佩戴的水晶黑钻项链在她胸前熠熠生 辉。每每大场合里,婆婆的黑钻石项链和白皮鞋一定是标志性搭配。今天到场的朋 友几乎没有官员,早已退休的卫生局苗处也来了,他个子不高,身体硬朗。大姑姐 家三口淹没在人群里,不仔细找很难看见。 阿文切过蛋糕就匆忙走了,好多老人带来了节目,婆婆自告奋勇地给他们弹琴 伴奏,中间退席的还有麻主任,他举起酒杯走到婆婆面前说:“有个急会诊,我先 告辞,生日快乐!美婵,愿你在每一天重新诞生,每一天都是你新生命的开始。” 果然是老了,人们不再觉得他俩有什么特殊关系,婆婆笑得面颊飞红,她没喝 酒,用一杯蓝莓汁与麻主任碰杯。 大约在八点半左右,一辆辆轿车纷纷来接他们的长辈,一脸红晕的婆婆跟我说 :“阿文不在,你和孙子坐我车回去吧。” “别走了阿母,您的脸有点红,没事吧?开车回家怕您累,反正明天休息。” 我怕她是因为血压高引起的脸红。 “走!这里太乱睡不好,我车上还有麻主任夫人。” 婆婆那辆车的副驾驶位置已经坐上了麻夫人,我领着儿子刚拉开白色马六的后 车门,儿子指指大姑姐新买的悍马H3非要上。阿婕疼爱侄子,她拍拍江山的肩膀说 :“走吧,悍马,送小公子一趟!” 我犹豫,反感和江山在一辆车上,但儿子已经爬到了大姑父的座位旁,只好不 情愿地跟婆婆说:“阿母,我们坐姐姐的车啦,您慢开!” 阿母今天一直在笑声里说话,车速也较平时快起来。旧洋房离我们郊外别墅不 近,路经3 座立交桥两条河,我和阿婕正在谈论着为什么叫花子不容易得癌的话题, 儿子突然大声喊:“哈,快看!奶奶的车画起了S !”儿子的话音刚落,婆婆那辆 白色马六以迅雷之速撞折铁栏杆,冲下立交桥,掉进河里。 我们跑到桥头,白色汽车已经下沉。阿婕朝着桥下大喊:“救救阿母,妈妈!” 救援人员把两具尸体打捞上来,阿婕从母亲脖子上摘下了那串似乎成为谢家徽 章的黑钻项链,她指挥救护车直接把婆婆和护士长拉到我们医院的停尸间。 阿文在手机里泣不成声,他只能飞明天航班,叫我给麻主任和苗叔叔打电话, 他的助理很快就到。 我蒙了,不停地哭喊着阿母,阿母,你怎么非要回去住啊!大姑姐阿婕冷静得 像是在处理一位同事的丧事,把我叫到停尸间说:“别哭了!你和儿子捡条命,不 然跟着一块儿掉下去。在尸体冻上之前给她们把身体和脸擦干净、化好妆,进了冰 冻室脸会变形,像假人,需要大量酒精,去找点!” 对呀,这是我和婆婆的医院,我立刻给小尾巴打电话,她一接电话就胡扯: “团团,是不是有艳遇告我呀?” “你带着酒精、纱布、棉花、化妆盒赶紧来停尸房,我在咱医院,我婆婆出车 祸了。” 麻主任和小尾巴几乎同时到了停尸房。俩人一齐冲着婆婆的尸体扑去,而护士 长被泡肿的尸体停在一边,她丈夫却不顾一切地扑向另外那个女人。好半天,阿婕 感觉不大对劲儿,把麻主任轻轻抻到自己夫人尸体旁,这时候,麻主任才恍然大悟, 自己的老婆也搭上了性命,可怜这位追随他20年的护士长是老处女,56岁才跟他结 婚,娘家几乎没有亲戚。 原来卫生局的苗处到了,难过了一阵子说:“老麻、阿婕,赶紧去寿衣店买衣 服吧,总不能穿着泥汤子衣裳冷冻啊!” 阿婕说:“我妈家里没穿的衣服多了,去拿吧,她不愿意穿寿衣店那种。” “美婵从前不是说过嘛,她将来要穿白皮鞋去见老谢,阿婕,去给她买双白皮 靴吧。” 阿婕脸色难看地瞥了一眼麻主任,带着江山回去找衣服,她顺手把婆婆的手提 包递给了我,水里捞出来的时候挂在汽车部件上,里面有钱包和证件及各种消费卡。 我从包里一一拿出那些东西,在提包的夹层又一次发现了10年前在婆婆小桌上见过 的人体润滑油。麻主任像很熟悉她东西,立刻接过去塞进口袋。他对苗处沉痛地说 :“老苗,给她们脱吧!” “这,这合适吗,老麻?”苗处的眼神或许是说,这可都是你熟悉的人,我不 好动吧。 “快点吧,老苗,亏你还学医呢,消毒,脱衣服,还有团团和那位朋友。”麻 主任指指小尾巴。我们几个给两具尸体用酒精擦洗,化妆,等着阿婕送来衣服。小 尾巴拿着酒精和纱布,像失去了母亲似的痛不欲生。麻主任蘸着酒精,梳理了妻子 不算浓密的直发,十几年前,这位老处女正是为了他顽强地留着稀稀拉拉的长发。 我亲娘一般的婆婆就这样匆忙地走了,她羡慕像丈夫那样在昏迷中死去,有谁 知道在她脑出血后,告别世界那瞬间是否清醒呢?阿文回来后,我们一起去停尸房 看阿母,她穿着一身白色的套装,胸前没有黑钻石项链,脚下却是一双用白纸糊成 的皮鞋,很薄,像复印纸,阿文大惊,立刻掏出手机打给阿婕。 阿文在电话里大骂阿婕:“你才是畜生,这是你真心话吗?你不是我姐,你怎 么不死!” 啊?怎么回事啊!阿文告诉我,阿婕电话里说,阿母不能穿动物皮子做的鞋, 死人穿皮子到阴间会变畜生,阿母必须穿白纸做的假皮鞋才能脱胎成人,阿婕是个 不迷信的人,这谁都知道。 大姑姐阴阳怪气,的确反常,她跟阿母再有隔阂也不是杀父夺夫之仇呀!依我 断定,婆婆绝没有跟她的男人有什么不正常,顶多是江山心理变态。 家里有三双崭新的白皮鞋,阿文选了半天,他决定照着白皮鞋的式样亲手给母 亲做双棉质白鞋,给阿母挑选一条仿真黑钻项链,这是母亲生前无意中透露过的葬 身服饰,也省得阿婕说穿皮鞋变畜生。那天,阿文一夜没睡,用他那双打造珠宝的 巧手给阿母缝制了一双白布做的棉质鞋子。天蒙蒙亮的时候,阿文开车拉着我,去 给阿母穿上跟白皮鞋式样相似的白布鞋,为她戴上了仿真黑钻石项链。 一会儿就要火葬,给婆婆和护士长麻夫人送行的超过了二百人次,大家都在议 论,吴美婵准是突发脑出血,失控,开车的时候在马路上画了两次大大的S.婆婆的 仪容很安详,头发是我帮她整理的,用发卷精心做了波浪,她穿一身湖蓝色套装, 身上盖一床浅橙鸭绒被。 几车花圈和鲜花在遗体告别后拉到一块空场地焚烧。 起风了,人们逐渐散去,唯有大姑姐阿婕还在烧着什么,大家有目共睹,在今 天遗体告别仪式上,阿婕没掉下一滴眼泪。她身边站着木头杆子一样的江山。 我让阿文和儿子到车里等等,因为他为了给阿母做那双白鞋熬了一夜。阿文哭 得头晕脑涨,无力地点头说:“你快去快回!” 我走到阿婕身边,呵!倒吸一口凉气,她把家里能找到的所有阿母的照片全都 放在装着少量酒精的小筐子里焚烧着,更令人发指的是,阿文做的那双棉质白鞋也 被她放进小筐里正在燃烧。我要气昏了头,怕远在路口等着的阿文和儿子听见,小 声质问她:“阿母穿的什么鞋子,你这个偏执极端的母老虎,为什么?为什么?” 阿文用整夜时间一针一线缝制的白鞋子在火光中化成了灰烬。 “闭嘴!这样做是为了拯救阿母,不叫我的父亲再认出她,我奶奶为这个家烂 着双脚走的,阿母光着脚也没什么稀奇。去吧!阿文等你,我们家的事情你永远不 会清楚。” 我坐上了阿文的汽车,他眼睛里还饱含着泪水,正在汩汩流淌,他问我:“阿 婕在烧什么?” 我说:“烧信,在烧她写给阿母的信。” 阿婕利用怎样的时机换下母亲的鞋子不得而知,她是死者的亲生女儿,瞒过了 阿文有谁还能够阻拦呢? 车窗外漂浮着岛云,我真后悔没有郑重其事地听阿母讲讲到底什么叫爱情。透 过泪光,我仿佛看见阿母光着瘦长的脚丫蹦蹦跳跳,试穿着从天上掉下来的各种皮 鞋,而在离她不远的云层,那位传说中的老阿母正在看着她微笑。最后,没一双能 让阿母穿上合适的鞋子,她就这么光着一双可以做脚模儿的美丽脚丫,追随那位老 阿母一起飘走了。 黑钻名贵一世,确没能抵过一双纸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