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末过去之后,我照常上无味的班。上班时仍然打点儿瞌睡发点儿闲呆,不过 发呆时会记起与静姑面对面地说话和说话之后的感觉。那感觉挺特别,有点像突然 推开屋子里的一只窗子,鼻子接收到了凉爽的气息。 当然,鼻子的凉爽是次要的,主要还是心里的畅通。这畅通哪怕只维持不多的 一会儿,也会给人留下自由的快感。想想也是,有一个人坐在你的对面,用干净的 眼睛听你诉说,而你把心里的话拿出来,又无须担心对面的人传播给外人,这种诉 说的状态应该就是自由。 而在单位,即使占着不少空闲,感觉仍是反自由的。上班得打卡,下班也得打 卡。两头一卡,时间被围住了,在这个时间段里,我会接到会议通知,而后去会议 室听局长老张作冗长的工作报告或思想训话,那报告或训话通常很枯燥,让人坐在 那儿容易生出便秘之感。如果不开会,一些不重要的边角料式的杂事会冒出来,让 我去领衔操办,老麻则在身后督办。如果边角料式的杂事一时没有,老麻会想起我 的文字专长,指令我写一份购买职工福利用品的方案或离退休同志外出活动的计划。 再如果老麻暂时忘了我的专长,那他也会记着管食堂的老王刚请了两天病假,然后 叮嘱我替老王去食堂转转,检查一下厨房卫生和饭菜配置。当然,这些事儿是撒在 各个工作日里的,若是每天做一件,我看上去便不是闲人,甚至有一点点像个忙人。 实际上呢,我连二分之一的忙人都不是。 待下班打了卡,我便去食堂用餐。若对食堂起了腻,就到街边点心店吃点儿东 西,然后回家。回家基本没事,只好先打开电脑看股市。股市曾经是我的豪迈之地, 形势看好时,我经常拿支笔在纸上画来画去,测算自己何时变成一位有派头的阔佬, 何时把租房进步成买房。但我的这些虚想其实只是女人胸前的填充物,当不得真的。 很快股势转了,我在手忙脚乱中补补抛抛,弄得先是肉痛,然后沮丧,再然后是麻 木。现在,我一般只看几眼大盘图线,便无所谓地离开了。之后我会坐到客厅电视 机前,顺着众多频道走一遍,拣一个不怎么恶心的节目潦草地看。看着看着,我的 眼皮便稳定不住,同时脑袋左摇一下、右摆一下,最终掉到沙发上。原来,我睡着 了。 不知睡多少时间,我勉强醒来,起身关掉电视,刷个牙洗把脸,准备转移到床 上接着睡。但睡眠不是文字,可以用逗号顿号分开,睡意一旦中途散了,便不容易 再拣起来,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常常躺了许久许久,仍进不了睡界。有时觉得 应该睡着了,身子一动,才知道自己离睡界仍有一尺远。这时我便不耐烦了,索性 爬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或者走到阳台上看夜空。城市的夜空没什么可看的,低沉而 不畅朗,偶尔有几颗星星,也是隐隐约约的。但对着天空,我脑子里总会跑出一些 远的事情,譬如小时候的家乡小镇,譬如少年时代的猎奇欲望。于是我心里悠悠的, 觉得有一长队的话要说。 我又记起了静姑。我想什么时候还得再去见她。 下一个周末,我又开车一个多小时来到那村子。静姑在厂子里编草席,仍由女 邻居跑去把她叫来。静姑对我的出现不再奇怪,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倒杯水 放我前面,然后坐下来听我诉说。我告诉静姑,这些天不知怎么自己老想起以前的 一些事情。我说:“你看看,我年龄算不上大,却喜欢从老日子里掏往事了。我的 老日子在哪里?在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镇呢。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城里人, 我从小在那镇子里生活了很多年哩。”我沿着自己设置的话头,说了老家小镇的街 道和河流,说了那时候的各种玩戏和历险,说了小镇的夜空和夜空下坐着的少年。 我说:“那少年比现在的我年轻十多岁,心里正生长着各种猎奇的欲望。后来少年 离开小镇去上大学,上完大学又来到眼下的城市。可是少年在眼下这城市待了好些 个年头,老成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捕猎到什么稀奇东西。不是说城里见不着稀奇, 城里的稀奇倒是不少,可都不是我十多年前想找的东西。”我说:“问题是,我也 找不到小时候的小镇了。现在我要是回到小镇,眼睛里全是不熟悉的景象,楼房是 新的,街道是新的。新的街道上有那么多的人和车子,就是没有了河水和河水上的 石桥。这不是我的小镇,我的小镇已经丢了,我再不能把这个小镇叫做故乡了。” 我最后说:“我这么说着说着,好像有些矫情了。不过我的意思是明白的,只可惜 你听不见。听不见也没关系,你听的样子已经让人放心。如果你不反对,下次我再 跟你说说别的事儿。” 静姑当然不会说出反对的话。过了半个月,我再次坐在静姑的对面。这次我选 择的话题是单位和同事。我先介绍说,自己在单位写了好几年八股文,脑子已写得 部分沙漠化了,去年换了岗位,变成跟吃喝拉撒有关的后勤工作者。我说:“这样 倒好,不用动脑子去编那些虚话,也不用老在领导跟前跑来跑去像个孙子。”然后 我说起老张老麻们,说起他们穿戴正经、脸部干燥的样子。我说:“他们不是坏人, 可他们也不是有趣的人。在他们中间待久了,我也慢慢变成一个没趣的人。” 再下一次,我说的是股票和房子。我说:“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在路上正走 着,突然空中掉下来一块砖头砸我脑袋上,把我放倒了。我昏迷了好一会儿,睁眼 一看,旁边躺着的不是砖头而是一只布袋,布袋鼓囊囊的原来里面是好几捆人民币。 我爬起来也懒得去数,直接上水果店过一下秤,有五斤六两。我拎着这五斤六两的 东西去了一家售楼处,售楼处的人说,你这五斤六两还不够买个厕所,你还是先去 有股票的地方转转吧。”我说:“我受这个梦的指引,真的从银行取出钱进了股市, 过不了多久,又真的被股市飞出来的砖头砸昏了脑袋。在城里过日子呀,不可无梦, 又不可有梦……” 不用说,我在村子里越来越被关注。开始时,村里的人见着我,把我定位为 “掏钱供小武上学的那个人”。过了些日子,人们远远瞧见我,便乐了脸说:“那 个老在哑姑跟前说理论的人来了。” 其实我也不是老待在木屋子里说话的。有时小武放学回来,我会让他领着在村 子里走走。小武挺乐意跟我在一起,也挺想把村子里的重要事物指给我看。但村子 太小了,没啥可说的东西。小武只好引我在小街道上走一个来回,再转悠到村外。 村外有溪水有山坡可供介绍。小武站在溪水边说:“这水里有小鱼,就是不太好抓。” 又指着山坡说:“那些全是橘子树,我家也有三棵。”想一想再补充一句:“我们 村的橘子很甜,吃过的人都说好吃。” 和小武一起闲逛时,我也会问些他家里的事,譬如对父母和姐姐的点评。关于 父母,小武一脸的茫然。他说:“我啥也记不得了。”说起姐姐,他则会有一些看 法。有一次他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在跟我姐姐谈恋爱?”我哈哈笑了,说不是。 小武点点头说:“我觉得也不是,谈恋爱得用嘴谈,我姐姐不会说话,怎么谈呢。” 我说:“那也不一定,你姐姐可以用眼睛跟别人说话。”小武说:“用眼睛说话? 不对不对,我姐姐跟我用手说话。”我说:“你姐姐长得好看,就没有谈过男朋友?” 小武说:“你是说媒人拉扯对象吧?拉扯过一个的,是个胖子,头发少,一根腿还 比另一根腿短一些。”我说:“你是说瘸子?”小武说:“对的,是胖瘸子。”我 说:“你姐姐准备嫁给他啦?”小武说:“不呢,我姐姐才不呢。” 小武的这个说法后来在女邻居嘴里也得到了证实。女邻居跟我讲,哑姑与那男 人是见过面,不过不给人家笑脸,这等于亮了态度。她说:“哑姑从小苦,又说不 了话,可也不是啥事都肯凑合的。”她又说:“哑姑还懂人,你对着她说那么多话, 她仍一点儿不急一点儿不烦。她不急不烦,你心里是不是也会顺一些?” 我心里顺了一些。我心里的确顺了一些。那种感觉,有点像街道上的无序堵车, 经过垂头丧气的等待,竟一点点疏通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的睡眠好了许多。以前那断断续续、似眠似醒 的睡况似乎消失了,代替的是没有逗号也没有顿号的长睡。我不再拿睡觉的事为难 自己或者批评自己。如果说有点不满意,那也是因为我在睡梦中听到自己制造的呼 噜声。为了证实这一点,有一次我在临睡前开启了手机的录音功能。第二天上午醒 来,我摁开录音,果然听到了一串接着一串的鼾声。那鼾声粗鲁有力,显得有些霸 道。 睡眠一稳住,上班的状态也跟着调整过来。我身上像是长出了一大把气力,用 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做事的手脚利索了,到食堂用餐的饭量见长了,零碎的瞌睡找 不着了。若举一个实例,譬如我到厕所方便,时常与老麻等老同志相遇,每次我都 出水自如,气势十足,溅得便池啪啪作响。而老麻们呢,弄不出声音不说,等我洗 过手出了门,他们还站在便池边做努力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