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到达村子已是下午,这回小武在家。小武见我来,高兴起来,欢着身子跑去叫 姐姐。我们在屋子里等着。不一会儿,一阵快活的脚步声近到门口。我和老Q 往外 走几步,接住了静姑。静姑的脸因为快走显得鲜扑扑的,见了我正要高兴,忽然一 愣。她没想到我的旁边还站着一位女伴。老Q 说:“这就是静姑吧,挺好看的。” 静姑引我们在饭桌前坐下,照例给我们倒了白开水,然后不知道干什么了。她 看看我,又偷瞄一眼老Q ,双手放在身前绞来绞去,老Q 站起来走到静姑身旁,搂 了她的肩膀,又说了几句话。静姑把肩膀挣开,扭头茫然地看着老Q.老Q 对我说: “你瞧瞧,她对我跟对你的态度不一样呢。”我说:“你是生人,她对你还不习惯。” 老Q 说:“你说,怎么让她短时间里习惯我?”我心里一坏,笑了说:“你得帮她 做点事情,譬如烧一锅开水。”老Q 打小在城里长大,见过灶台但肯定没见过用稻 草烧火,刚才一进来她就对柴仓和风箱起了好奇。我想就让老Q 在劳动中与女主人 建立感情吧。 老Q 不反对我的建议,她拉着静姑走到灶口凳子上坐下,从身后柴仓里抓了一 把稻草塞进灶膛,然后比画几下,示意静姑教她点火。静姑先不回应,站起身转到 灶台前揭开锅盖,往里舀了两大勺水,再回到老Q 身边。我站在一旁嘿嘿笑了,我 是笑老Q 的低级错误。老Q 不理我,依着静姑的指导把稻草从灶膛取出,先拿一小 把干柴点着放进灶膛,再把稻草盖到火苗上。正这么有兴致地做着,火苗蔫了,一 股浓烟蹿出来,直扑老Q 的脸。一阵咳嗽声奋力响起。老Q 跳起来,双手捂着鼻子 逃到我跟前,她的身子因为咳嗽变得一震一震的。我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忍不 住喷声而笑。 但静姑没有笑。她直直地看着我和老Q ,脸上似乎有些飘忽。过—会儿她掉转 脑袋,用手一下一下拉动风箱。灶膛里的火壮大了起来。 很快水开了。老Q 帮着把水灌进热水瓶,一边对我说:“现在气氛不生了,我 跟静姑说会儿话。”我说:“你说吧。”老Q 说:“我得一个人跟她说,你在我怎 么说呀。”我说:“你想把我的经过体验一遍?”老Q 说:“算是吧。”我走到静 姑跟前,指指自己又指指外面,表示有事先出去。 我在门口叫上小武,到村子里闲走。村子刚过了夏日农忙时间,有点疲惫后的 静淡。俩人在村子里转一圈,又来到村外。村外有一片不很开阔的水田,现在种上 了稻苗,形成一地的绿色。山坡上的橘子树开始长出果球,很小很可爱。小武要带 我爬坡去看他家的三棵橘子树。我说:“你家的橘子树跟别人家的有啥不一样?” 小武不好意思地说:“那倒没有。”我说:“没有就算了,等橘子熟了我再去看, 一边看一边还可以摘了吃。”小武点点头说:“夏天过去是秋天,秋天过去是冬天, 还没到冬天橘子就熟了。” 俩人走到溪水边坐下,听着水声,一边说些闲话。闲话中提到静姑,小武说: “我知道的,姐姐很喜欢你来,你一来她能高兴好几天。”我说:“其实我就是跟 她说说话儿。”小武说:“对的,姐姐就是爱听你说话。”我不吱声了,默着脸看 溪里的流水。过了半晌,我暗吃一惊,因为我发现自己竟叹了口气。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和小武回去。老Q 已跟静姑说完话,一个人在门口转悠。 我走过去说:“谈话完毕啦?”老Q 点头说:“嗯。”我说:“都说了些什么?” 老Q 说:“跟你一样,也是些平常的私话。”我说:“有啥感觉?”老Q 说:“没 啥感觉,因为静姑压根儿没在听。”我说:“你傻呀!静姑怎么能在听,你得看她 的眼睛。”老Q 说:“她的眼睛告诉我,她走神了,她在想自己的事情。”我不明 白地看着老Q.老Q 说:“我看出来了,她的眼睛装着难过,用雅一点的话说,她眼 睛里有淡淡的忧伤。”老Q 停一停,又说:“我还看出来了,她把我看成了情敌, 用雅一点的话说,情感地带的入侵者。”我呵呵笑了:“又是忧伤又是入侵者,弄 了半天,老Q 你找到的是些什么破感觉呀!”老Q 也笑了,说:“不是玩笑,我觉 得我的感觉是真的。” 天色暗下来,该回去了。我和老Q 跟姐弟俩告别。姐弟俩站在那儿,用目光把 我们送进车子。我发动车子,穿过小街道驶离村子。 刚出村子,突然老Q 叫了一声:“你看后面!”我吓一跳,忙踩住刹车往耳镜 里看,镜子里有一个小身子在卖力地奔跑。那小身子越跑越近,把一团尘土和一串 喘气声带到了车边——原来是小武。我赶紧降下车窗,说:“小武你什么事?”小 武喷着热气说:“捎……捎句话儿,姐姐要……要我捎句话儿。”我说:“什么话 儿?”小武说:“姐姐让我跟你一个人说。”他双手拢住我的耳朵,轻声说了一些 话。他的样子把我和老Q 都逗乐了。 车子脱离小武继续往前开,老Q 问我是啥悄悄话。我一笑说:“没什么,也是 平常的私话。”老Q 说:“既然是私话我就不问了,不过我告诉你,你也许干了一 件不好的事情。”我说:“什么不好的事情?”老Q 说:“你用一个女孩子治自己 的心病,但迟早你又会让女孩子的心受伤。”我说:“有这么严重?”老Q 说: “有这么严重!”说着她打开音乐,首先响起的仍然是那首《昨日重现》。老Q 说 :“你纠错的唯一办法是避免昨日重现,你得制止自己再跑来向她诉说了。”老Q 又说:“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 我和老Q 又伙在了一起。我们没领红皮证书,但像结过婚那样过日子。我们在 床上和床下都表现出久别重逢的积极性。跟结过婚的男女不同的是,我们仍揣着暂 时感,这使我们各自存一些独立性,还不能放手要孩子。而没有孩子,日子里雅的 内容会多一些,俗的东西会少一些。这也是让我暗暗满意的地方。 我没有再去见静姑姐弟俩。我觉得与静姑面对而坐,已不能像过去那样保持简 单的愉快,反而容易让事情变得不好。在这一点上,老Q 判断得没错。说到底,我 和姐弟俩是从结对资助开始的,不可能发展出更多的什么。我只能记着在九月开学 时汇去一笔不大的钱。 九月末,我突然收到一个歪歪斜斜写着铅笔字的信封。这年头,这种手写的信 已经很少了。拆开一看,是小武写来的,上面有些错别字,但我能猜出来。小武在 信中说:你寄来的钱早收到,姐姐要我向你说谢谢。我现在上课认真很多,回家先 做完作业再玩。姐姐和邻居都夸我比以前懂事了。老师说我照这样下去,成绩一定 会考得好。另外村子里的橘子快熟了,我家的橘子也快熟了,我们很想你来。还有 我看见又有人给姐姐说媒了,不过姐姐没有答应,我也不想姐姐离开家。对了,有 个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就是有一天我看见姐姐坐在饭桌前发愣,愣了好大一会 儿。我知道,她这是想听你说话呢。 过了两个月,小武又寄来一封信。他在信中写道:村子里的橘子早熟了,很好 吃。我家的橘子想等你来一起摘,你没来,我和姐姐只好自己摘了。另外有两件事 要告诉你,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妇妇的。我的事是期中考试拿了好分数,在班里排 在第九名。姐姐的事是她答应嫁人了,不是后来那个,是以前说的一根腿比另一根 腿短一些的胖子。妇妇说他是老实人。姐姐还说他答应以后给我们家修房子,把木 房子变成砖头房子。 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向你说。那天橘子刚摘下来,姐姐想送到城里给你吃,也 好见见你。她把橘子装在篮子里,装得满满的,带我走好久的路去坐汽车。那汽车 里面气味不好闻,没开多久我就头晕,还吐,把篮子和橘子都吐脏了。姐姐没办法, 和我中途下了车,我们提着篮子慢慢走回去。走着走着,姐姐突然红了眼睛,好像 有眼泪要掉下来。我连忙说改天再去,我保证下次不会吐了。可不知为什么,姐姐 使劲摇了头。这事过去没两天,姐姐答应嫁人了。 我把小武的信看了好几遍,看得心里悠悠的。我知道,这是难过。打上次从小 村回来,除了寄一回钱,我什么也没做,但我的没做仍然是一种态度,就像看不见 的风,给姐弟俩送去了影响。这是多么无奈的事情。我记起那次小武在我耳边转达 的悄悄话。那是静姑唯一一次说给我的私语。静姑说:“有一天夜里我跑出一个梦, 梦里我耳朵长好了,你的每句话我真的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