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寨山只是一座小小的荒丘,被一圈白墙围住,当年出土滇王金印的墓坑现在 只能看出长方形轮廓,从坑底长出来的杂草向山丘顶部蔓延,它的荒僻和疏离感让 人难以想象当年古滇国的任何景象。李果和张雨诺分得很开,处于中间位置的导游 王重不得不扯开嗓门才能让他们听到他都说了什么。他在介绍古滇国历史以及1952 年发现滇王印的那一天一云南省文物考古队简直疯了,一个颜色暗沉的金印从泥土 中取出,队长苏文忠用激动莫名的嗓音宣布这一重大发现。它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坚 信,古滇国都城就匍匐在脚下,就在外表灰黄内部肌理却像鲜肉一样嫩红的酸性泥 土之中,十多个巨大的幽深洞穴彼此相连,千年前的人畜骨骼轻轻触碰就化为齑粉。 他们很快把金印上呈国家文物总店进行鉴定,专家的报告证明那就是2000多年 前的滇王印,不过,当年并没有碳12这样先进的检测技术。王重大声说,他穿过一 丛低矮的曼陀罗走向张雨诺,现在这枚金印就收藏在云南省博物馆一号展厅,当然, 你们看到的是复制品。 就从这地下挖出来的?李果说。 五号墓坑,喏,就是那个。 下面有都城吗? 没有,王重说,除了金印之外,没再发现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石寨山肚子里 也没有当年的滇国都城。它好像彻底消失,被夷为平地了。 听你的意思,好像不太相信金印是真的?张雨诺在阳光下蹙着眉头,四周的围 墙并不高,一眼能望见外面铺展的田野。一群灰色大鸟擦着稻阳水面上薄薄的蓝光 飞走了。 我可没这么说。 你就这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当年能通过碳12或碳14的鉴定,结果可能更准确。 有最权威的专家吧? 专家?专家都不靠谱。 胡扯,纯粹胡扯。张雨诺戏谑的微笑看起来不失妩媚,这个30岁的女人说不上 很漂亮,但总能吸引男人的关注。李果认为她身上有种遗世独立的味道,像失传的 古典韵味却毫不造作,那种自信是从每一个微小的只有他亲吻抚摸过的毛孔中散发 出来的。他比谁都清楚。一想到这些他心脏的某个地方就传来一阵刺痛般的激流。 今天她修长的脖子袒露着,没有项链和小饰物阻挡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发光,那件 对襟的大翻领T 恤是他托朋友从尼泊尔买的,她一直很喜欢;下面的蓝色苹果牛仔 裤上发白的磨损让她修长的两腿很性感。现在他回头打量她,从空中垂落的阳光让 他晕眩。他似乎看不清楚她。那种感觉总是错综复杂,像他脚下那些无法估量的墓 穴。 如果金印是假的,那玩笑可就开大了!他扯着嗓门大喊。那个导游,那个又年 轻又帅的导游站在一个突出部位,荒草淹没脚踝,像是从古老的泥土中长了出来。 没什么不可能,很多事情你根本说不清。没准是当时的政治需要。别忘了,云 南是中国最大的少数民族聚集区。 张雨诺向王重靠拢,扯下一根茅草塞进嘴里,逆着光线打量这个皮肤黧黑的导 游。李果从围墙根那里转过身,手中高高举着一件东西。他隐约听到两人的争论了, 但并不确切。两人的楔形身影投射到脚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女人或许和这个导 游过于亲密了。他们可是头一回见面哪。她眼中的兴奋和迷醉是他7 年前最熟悉的, 她看起来像是中午的酒劲还没过去,还在她身体里翻腾。对他来说那感觉早就消融 了,就像石寨山的秘密早就淹没在蜿蜒起伏的泥土、石头和荒草之下。 看我捡到什么啦?他大声说。他们同时看着他。张雨诺看见他手里的东西结实、 黝黑,像史前动物的粪便。王重右手支在脑门上仔细打量。他走到她跟前她才看清 楚这是什么东西——一块硬邦邦的黑石头,但是圆润、细腻,像一块金属,握在手 里沉甸甸的,比普通的石头重很多。它两头翘起,中间绷出一道圆弧,像一只黑色 小船。 哪儿找到的?这是什么?她捧在手里仔细瞧。李果告诉她就在墙根下的草丛里, 他随便踢了一脚就把它踢出来了。他觉得它不同寻常。我猜是什么矿石。他说。 王重从张雨诺手里接过它,端详着并且认真抚摸。是石头,没错。肯定不是什 么矿石。这是古滇国用来洗澡的石头。 他们不相信他的话。如果真是古滇国遗物,恐怕早就被考古队带走了,怎么可 能留到现在?再说,这里经常有政要、游客光临,怎么可能有2000年前的器物留下? 王重微微一笑,你们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彼此撞见,这是缘分,没什么解释 不通的。当年苏文忠发现滇王金印后引来一系列麻烦,很多村民埋伏在附近准备偷 点什么;据说当时就出土了很多生活器皿,比如贮贝器、铜盆、匕首、扣饰、烛台、 鞋楦、澡石,不下30余种。几个盗墓者被公安局抓去坐牢,是重判,村民这才害怕 了。以我对古滇国的粗浅了解,这就是一块澡石,古滇国把它称做枣或早,和青铜 器当然没法比。古滇国的东西现在可遇不可求。你们的运气简直太好了! 你的意思是,我能带走它? 这里有第三个人吗? 张雨诺有些激动,她紧盯着王重那张帅气的黧黑的脸,说吧,你要多少钱? 一阵风把石寨山头的荒草吹得哗哗响。王重笑了,笑得很大声也很放肆,声音 在身后的白墙上来回奔跑。这东西不值钱的,只是少见而已。现在省博物馆仓库里 大概有二十多箱哪,全是从石寨山、李家山和羊甫头运过去的。算不上什么文物, 在考古学中属于常见器具,怎么说呢,就像满大街都是的古铜钱币,有价值,但不 值钱。懂我意思? 李果不再吭声,把这块2000年前的澡石捧在手心仔细端详,它体形流畅饱满, 2000年的风雨侵蚀让它出现几处斑驳凹痕,石头的纹理显而易见,凑在鼻孔下能闻 到淡淡的泥土味。李果幻想当年的国王和嫔妃用它在身体上来回摩挲,甚至直抵私 处。对女人丰满身体的幻想让他脚底一阵酥麻,但迅速消散在热辣辣的暖风中。 洗澡用的?真他妈不可思议。他说。 孟希凡形容的塞巴斯蒂安酒店墙上的霉斑让我想起老博尔赫斯笔下的古老街巷, 有院落,有阳台屋顶花园,还有暴雨来临之前低低俯冲的燕子(我这个当事人之一 现在却在怀疑它是否真实,我的记忆出现严重偏差,天知道我把那段经历怎么了? 它像昆明夏天一样云淡风轻,没法在我脑海中卷起浪花),在另一侧,有轨电车经 过的街角咖啡馆门口有一对舞者跳起丝绸般柔滑的探戈,性感的女子轻轻倒入英俊 男子的臂弯,一曲结束,露天座位上的顾客为他们大声击掌;三五个拉手风琴的流 浪艺术家从门前经过,没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他们转过街角很快消失了。街上的车 流不算拥挤,人们悠闲聚集在绿荫匝地的人行道边,研究下一场秋季联赛的对阵情 况和地下赌场开出的赔率;间或传出他们的善意争吵;在转过圣路易斯大街之后, 两个少年,孟希凡和赵涛看见马拉多纳的小型雕塑立在一个星形广场正中,雕像下 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踢球,他们娴熟的技术让孟希凡非常绝望,很快就打消了 冲上去和他们来一场小型比赛的念头。 黄昏时分他们回到酒店——球队有严格纪律,一概不准他们的活动半径超过500 米,次日一早9 点钟他们将步行前往圣迭戈球场训练,两天后,这次国际邀请赛将 正式打响,云南少年队的首个对手就是东道主阿根廷队。前锋孟希凡和他的队友都 缺乏信心,他和赵涛呆坐在酒店门前的长椅上等待晚餐,但他并不觉得饿,一点儿 也不,大概是时差问题。天刚擦黑时发生了意外:一个他们下榻时见过的英格兰队 小球员从远处街角朝酒店狂奔,他急急惶惶,脸色苍白,从孟希凡、赵涛身边一阵 风似的掠过,直奔大堂。很快,孟希凡、赵涛看见三个当地人从远处追来,嘴里高 声喝骂;阿根廷人追到酒店门口,为首的男子大约30岁上下,脸上仿佛有一条刀疤, 他用西班牙语向两名来自中国云南的小球员说着什么,但后者一个字也听不懂。他 们紧张地站着,面面相觑。阿根廷人身后年龄小一些的伙伴对为首的家伙说了什么, 他们撇下两个少年直奔酒店大堂。就在这时,孟希凡大声喊出来,他居然使用了在 课堂上学习的英语。 他往那边跑了。他说。阿根廷人能听明白。一肯定吗?是的,就是那边。孟希 凡伸手指向圣路易斯大街,那里空空荡荡,一排幽暗的路灯亮起来了。三个阿根廷 人朝他手指的方向奔去,速度比前锋冲刺还快。他们跑远后赵涛才对孟希凡说,你 他妈的疯了!孟希凡咧嘴笑了,我突然想起了《小兵张嘎》。他说,你说三个大老 爷们儿追赶一个孩子,太过分了。 罕见的正义感让孟希凡热血沸腾,以至于谁都没有料到这起突发事件最终改变 了那支球队的命运,甚至孟希凡、赵涛的一生。当然,其中也包括我的命运。我经 常想,如果没有那次出访和后来的挫败,我今天恐怕早就是2002年中国队冲击日韩 世界杯成功的英雄之一了。当年我们那支球队的技战术水准可是国内一流的,继续 踢下去有望跻身职业联赛,表现好的话当然能走进国家队大门。郝海东、范志毅那 拨家伙可是我们的同龄球员。 咱们接着说。孟希凡、赵涛以一种胜利者的心情溜回酒店,英国男孩不见踪影, 他们在酒店大堂陈旧的长沙发上等了几分钟,英国男孩出现了。14岁的他大约1 米 70,将来一定是个大个球员;他消瘦而单薄,脸上满是雀斑,打量他们的眼神有些 谨小慎微。孟希凡用他糟糕的英语告诉他,那几个阿根廷人已经跑远了,不用担心。 英国男孩高兴坏了,叽叽咕咕说了一通他们根本听不懂的英式英语;他只能放慢语 速,几乎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蹦,孟希凡总算弄明白,这个英格兰小子在不 远处的自由广场边上被这几个阿根廷人团团包围,就因为他在那些孩子中间展示了 一下脚法和颠球技艺,就被那些当地孩子的父亲或亲戚们认定是对阿根廷足球的莫 大侮辱,他们准备找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阿根廷球员和他比试比试,但英国男孩不 干,他说他必须赶回酒店了。阿根廷人怎么可能对一个英国男孩的挑衅善罢甘休? 他们死死看住他,另外一个男子正跑去寻找当地一家俱乐部的梯队球员。英国男孩 从阿根廷人眼中嗅到不详的气息,他越来越烦躁不安,想起很多英国人遭到阿根廷 人殴打残害的新闻。他耍了个花招,抓起脚边的足球自顾自地颠起来,大约20分钟 后几个阿根廷人总算放松警惕,随后,当布宜诺斯艾利斯上空的暮色真正降临,他 扔下足球拔腿狂奔。 知道吗,阿根廷人真的会宰了我。就因为我是英格兰人。他说。 孟希凡无法理解。英国男孩告诉他,英国和阿根廷的马岛之战让两国球员和球 迷变成死敌,现在英国游客不敢轻易进入阿根廷领土,他可不想因为街头踢两脚球 就被潘帕斯男人给宰了。 两个中国男孩表示无法理解,我们全队都无法理解。当天夜里,英国男孩赠送 了一件T 恤衫给孟希凡以示感谢。孟告诉我,他至今还保留着这件纯白色的T 恤, 现在它看起来可真是太小了。那天夜里风平浪静,所有的人都睡了一个好觉,第二 天准时踏进圣迭戈球场熟悉场地;第三天和第二天没什么区别。谁都以为他们将如 期迎来次日的正式比赛,那些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早被丢到脑后。可事情远没那么 简单。它的发展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