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现在我必须回到我探访青铜专家的下午。我知道这个小说又使用了所谓的结构 主义手法。我可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不过是想写一个和青铜有关的故事,而故事 永远不会在单一平面上来回奔跑,它必然会随写作者的思绪天马行空的,我坚持认 为故事必须和过去与现实发生关联,很多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些关联是如何产生 的。作为小说家,我只能由着性子来,如果你并不喜欢我这么干,你可以选择跳跃 式阅读一直接选择你感兴趣的部分读下去就行了。我没意见。没任何意见。 专家老马在办公室接受我的采访后第三天给我打来电话,邀请我去他家里就古 滇国和青铜器的故事继续深谈,我欣然前往。他的家就在省博物馆背后的家属小区, 有些陈旧晦暗的老式楼房仿佛与博物馆外面喧嚣的五一路完全割裂,顺着散发出桉 树气味的楼道爬上四楼,老马已经站在门口迎接我。他家宽敞的客厅让人产生些许 恍惚,仿佛他就待在一个阳光明媚的舞台中心,将为我表演2000年前那场宫廷悲喜 剧。坐在老式的硬邦邦的棕色皮沙发上,他的叙述少得可怜,在重复很多上次已经 说过的内容之后,他带我走进有些杂乱的书房,从书架下方柜子里掏出一只厚厚的 牛皮纸信封。他哆哆嗦嗦解开缠绕在信封上的白线,从里面抽出一沓不算厚的稿纸, 最上面的几张已经泛黄了,但纸面还算整洁,没有灰尘,是用细细的红线手工装订 的。他交给我,那种沉甸甸的手感和方格子里的21131 整整的钢笔行楷让我油然而 生出敬意。这是研究报告吗?不,不是报告,是剧本。他看着我说,是我为当年那 个辉煌的青铜王国写下的剧本,它可能无限接近真实,但在没得到更多文物支持之 前,它也可能无限接近虚构。你先读一读吧。 我展开第一页,标题就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反复勾勒的楷书大字:青铜。我逐一 读下去。这真是一个关于后宫王妃和青铜匠人的暧昧故事,它饱满、舒展,让人激 动。我只能迫切地跳着跳着看,因为老马根本不可能让我带回手稿,更不会允许我 拍照和记录。故事线索还是清晰的:王妃稚爱上青铜匠人敏,他们的奸情很快败露 了,滇王拓获悉之后非但没有处死敏,反而传唤敏再次前往王宫就如何提升青铜技 艺彻夜长谈。关于那场谈话显然没有任何记录,但老马还是虚构了这次谈话;他明 明知道这种演绎对洞悉历史毫无帮助,反而会大大削弱历史的可信度,可他偏偏强 调自己是一个狂热的戏剧爱好者一高中和大学时代都是学校话剧社的重要成员,每 次去北京出差都要跑到王府井的北京人艺购买一张话剧门票。他用他喜欢的方式还 原史实。注意,是史实。他说,他从目前获知的很多青铜器皿上察悉到足够的关于 那场谈话的信息,没准这就是敏故意留下来的铁证。他坚信自己的虚构足以乱真, 至少有助于我们理解那段匪夷所思的历史。 王:敏,你的青铜技艺的确炉火纯青,我非常喜欢那个剽牛祭祀的盆鼓,你对 女人的造型总是那么大胆。屁股肥硕浑圆,让人性欲勃发。 敏: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我希望用更自由的手法塑造祭祀场面,以便我 的作品能世世代代流传下去,足以显示王的尊严和国威。 王:你完全可以展开想象,不要受任何约束。 敏:为保证滇国安全,我正准备铸造新的铜鼓进献大王…… 王打断他:不,你先给我铸一个。我有更棒的想法,我需要一面硕大无朋的铜 鼓,里面可以盛满天下美酒和昆明蛮人的鲜血。 敏:多大的铜鼓才算大? 王激动地站起身:滇池那么大! 敏:这恐怕太大了…… 王:那半个滇池大? 敏:还是太大…… 王:那你说多大才合适? 敏:十分之一个滇池。 王:好,就怎么定了!需要多少青铜?多长时间? 敏:大约10万万斤青铜,10万名铜奴,预计,1 年。 王:好!准备何时动2117 敏:铜奴至少得3 个月凑齐,10万万斤青铜至少冶炼半年。 王:明天你就动手吧,我全权交给你了。你必须让大汉人、夜郎人、昆明人、 邛都人都看到我滇国的丰功伟业! 敏:一切都听大王的。 王:就叫它天鼓吧,这将是我滇国的骄傲,它将映照出滇国的千里沃土,映照 出我三世滇王的尊严和荣耀!我要它盛下日月星辰,盛下滇国的美酒和美女。 这是剧本的部分段落。我快速翻动稿纸,老马仿佛倒在沙发里睡着了,竟然响 起微微鼾声,嘴角有一丝闪亮的口水,手边的竹节拐杖已经掉到脚面。时间仿佛停 滞下来。我们能从滇王的叵测居心中看到敏和稚的命运:被彻底分开,在完成滇王 宏大构想的同时再伺机除掉这个给他戴了绿帽子的男人。故事真是这么进行的吗? 我迅速读下去,几乎一刻不停。 10万铜奴在1 个月内凑齐,10万万斤青铜也从遥远的东川府成功运来并巧妙躲 过了三次昆明蛮人的截杀。开工当晚,敏和稚有一次意味深长的对话。 敏:我想带你逃走。天啊,我快疯了!王的用意傻子都能看出来,完成天鼓之 日,一定是你我殒命之时。我可不想死,更不希望你死! 稚:他是个歹毒的男人,当年将我从昆明掳掠过来纳入后宫,让我穿上最美的 衣服,学习最美的舞蹈,日日夜夜服侍他;可一年之后他就厌倦了,整整半年没宠 幸我一次。这半年都发生了什么?他一面骗取昆明人的信任,一面悄悄和大汉王密 谋出兵灭掉昆明,以昆明三分之二土地敬献汉王;汉王真的发兵了,但大汉人只把 大军驻扎在昆明边境就按兵不动,等待滇人和昆明人鱼死网破呢!王见风使舵,他 立即和昆明王协商如何御敌,否则汉王的大军剪除昆明之后一定会顺势拿下滇国。 为了和昆明王重修旧好,他居然想把我送给昆明王属下一个将领。 敏:把你送人? 稚: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敏:你说的是昆明大将军畑? 稚:就是他。过去我就是他的奴。他在弄,清楚我的身世后拒绝了滇王的“好 意”。一个曾经的奴怎么可能被赠还回去做他的妾呢?‘昆明人怎么可能容忍这等 羞辱? 敏:王有时候笨得可笑。 稚:女人送不出去,他就改送钱币。他送了8 万贝,外加100 匹布、50头牛和 30匹马。 敏:送得太多了,简直是割他的肉。 稚:是太多了,他后悔得要死。整整两天用鞭子抽打身边的奴泄愤。可要不这 么做,滇国就可能面临被汉王大军与昆明大军携手破城的灭顶之灾。 敏:他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呢! 稚:如意算盘落空了。我真想看他的笑话。 敏:可他现在居然想铸造全天下最大的铜鼓。 稚:后来汉王莫名其妙撤军了——大概是匈奴来犯,边关吃紧。王发兵邛都国 边境,接连打了几个胜仗,他腰杆一下子硬起来了,口气也大了……我知道他想要 我们死,他一定会用铜匠的血祭祀天鼓,顺便把我的头也扔进去。 敏:逃吧?还来得及。 稚:用不着。我会给畑将军送信。我们会在天鼓铸成当天顺利潜入昆明。 敏:你要我反叛滇国? 稚:这是王逼的。滇国就快完蛋了。 老马还没醒来。我尽量压低翻阅手稿的声音。在手稿的中间部分出现一些散乱 的跳跃和模糊的水渍,我无法看清内容,不过这并不影响故事进展。大约在第18页, 稚和敏的故事开始走向高潮。稚让一个家奴暗中与昆明大将畑取得联系,后者遣密 使扮作商人模样来到滇国与稚取得联系,同意天鼓铸成当天派3000铁甲兵进驻滇池 北岸,前提是稚和她的密谋者们必须行刺成功,用滇王的血祭祀昆明人祖先,从此 将滇国从各国的军事版图上抹掉而永远成为昆明的一部分。稚为此和敏密谋了一个 周密详尽的刺杀计划,他们期待用王的人头换来永恒的爱情。 手稿的中间部分少了两三页,后面断断续续,故事已经直奔一年后的天鼓铸成 大典而去了。历史也如一匹难驯的野马直奔早已注定的险途,没有任何的偏差和错 漏,至少我们今天回头看时就是这样。我有些激动起来,悄悄起身给自己的茶杯里 续上水。老马睡得很熟,沉稳的鼾声像2000年前的奇妙乐音陪伴着我。我向窗外眺 望,确认那个水泥的院落里空荡荡的,没有多余的车辆行人,远处的汽车马达声时 有时无,高大的洋槐树洒下的阴影让人心绪宁静,我返回沙发,重新捧起手稿。我 知道自己很可能将接近从未有人了解过的历史真相了。 风卷残云,西风猎猎,残阳如血。没有人见识过如此巨大的铜鼓,它朝着古滇 国腹地尽情伸展,有城池那么高,有滇池那么深,只有攀上巨大的云梯才能看到一 马平川、辽阔无边的铜鼓底部,它闪亮的表面映衬出深邃蓝天,仿佛装进了另一个 天空,另一个世界。铜奴们像蚂蚁一样匍匐底部用力擦洗它,做最后的扫尾工作; 号角呜呜吹响,滇王兴致勃勃地出发了,仪仗队一眼看不到头,滇王的旗帜在风中 猎猎呼啸,歌姬和舞者夹道演出,这一天是古滇国历史上的盛大节日,还将列席的 有大汉王的使者、昆明国的内臣以及夜郎国、邛都国的宰辅,他们将成为这一空前 绝后的重要时刻的见证人。 老马的鼾声越来越响了,他睡得越来越沉。我心中暗暗升起一丝没法言说的愉 悦,仿佛我也出席了2000年前那个无比宏大的祭祀典礼,成为老马故事中的普通一 员。外面阳光灿烂,一缕清风从指间穿过撩动纸张,它们在我手中发出清脆的仿佛 折断翅膀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