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果和张雨诺的故事应该加快节奏了。我本应该用第一人称叙述,但你知道, 我既可能(可能?)是李果本人又是这部小说的真正作者,偶尔启用第三人称或许 更便于我甩开膀子把这个可能发生过的故事如实写下来;这样做也能避免视觉单一 的弊病,否则张雨诺和王重两人就很可能被限得太死而难以施展,再说,这个故事 未必与另外两个有什么瓜葛,即便他们置身石寨山这样一个最重要的中国青铜墓葬 群也不过如此。这样的故事太普通太简单了。它没准会溢出小说之外。你准备好了 吗? 那天夜里他们下榻在晋宁宾馆。这是一个修建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招待所, 古老的狭窄楼道早就墙皮剥落,用双飞粉刷白后仍能看出裸露的墙砖;地板也用绿 油漆补过,厕所在走廊尽头,和厕所相邻的是洗漱间,有一排铁质水龙头,那天夜 里有一个衰朽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滴水,这大概就是后来李果迟迟不能入睡的原因。 他的睡眠本来就差,那天夜里因为某种久违的冲动和幻想更加睡不着,走廊外面滴 答的水声加重了幻觉,像一把锤子反复敲打他的耳膜和心脏。本来可以人住晋宁县 最好的三星级宾馆的,但是导游王重说这家距离石寨山墓葬群最近的小旅馆每到晚 间总有一些神奇的事情发生,比如能感应2000年前殉葬的恐慌,青铜锻造的宏大场 面,听到墓葬中奴仆的欢声笑语和痛哭呼号。张雨诺坚持住下,并不理会李果的强 烈反对。她好像兴致勃发,对远古奴隶制社会墓葬场面有种本能的好奇。李果只能 答应,王重笑着保证一切都很安全,否则这家小宾馆早关门大吉了。 房间是标准间,床铺还算干净,白色床单弥散着洗衣粉清香;他和张雨诺一人 一张床。王重的房间在7 字形走廊的最深处。如果他们做爱的话他一定听不见任何 动静,这大约是他身为导游的职业操守之一。躺下后李果开始回忆不太平凡的一天, 着急出门、给车子加油、被迫尾;张雨诺说那个开车的死胖子一定会遭报应的。很 快,他们的话题转向荒凉的石寨山和那块摆放在窗前写字桌上的黑色澡石。现在李 果看不清它,它融入黑暗,窗外并没有月光穿透薄薄的窗帘,他连张雨诺的轮廓也 看不清;疲惫的夜晚他们通常都是分开睡的,谁都没有做爱的兴致,这也是他们两 年多来任何一次远足达成的默契。 说没就没了,古滇国,真是不可思议。张雨诺的声音仿佛被黑暗过滤了,变得 清脆、虚幻,像一根荒草抚弄他的脸颊。 成群结队的奴隶被陪葬,还有那么多青铜器……你说滇王怎么想的?干吗要把 金印埋在地下而不是传给自己的王位继承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应该是古滇国消失之后,这东西才被一起埋葬,一起出土的 吧。 不对,我觉得有问题。吃饭的时候你记得王重那小子怎么说的?他说至今还无 法证明滇王印的真伪,因为它已经被作为真的东西提前接受了。没有人怀疑。问题 是,当年的考古队干吗要炮制一个假的东西搁在晋宁?仅仅为了证明古滇国是存在 的?那么多殉葬物品被发掘出来不已经证明了吗? 那个考古队队长叫什么来着? 苏文忠。 没错,苏文忠。张雨诺的幽幽叹气声在房间里来回折返,听起来更加虚幻空洞, 那种陌生感几乎是他从来不曾体验过的。他听见她下床趿上拖鞋走近窗户,拉开窗 帘向外看。什么也没有嘛!这个王重净瞎说,哪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喊声啊哭声啊? 你能听到什么吗? 我只听见蛐蛐叫,还有水龙头的滴滴答答。 我下楼看看。 你疯了! 马上就回。 她穿着睡衣开门出去了,一阵凉风夹杂着卫生间的气味窜进房间。李果想跳起 来拽住她,可他没动。他听见她穿过长长的过道走下楼梯。脚步声轻巧空灵,像某 种软体动物。他起身撩开窗帘,看见自己的女人站在楼下空地那盏浅黄色路灯下面, 一圈蚊虫绕着灯光飞舞,张雨诺冲黑沉沉的完全看不清楚轮廓的石寨山方向张开双 臂。这动作不过是某些小资的艺术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庸俗镜头,女主角用来表示肤 浅的感伤或者小小的从什么事件中抽离的那种自嘲和觉醒。他呆呆看着,从这个角 度俯瞰,她只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穿一袭白色睡衣的女人,身材单薄得像一根树枝或 一张信纸。他看见晚风把她的长发撩起来,他心里一紧,像被这个孤单而造作的身 影狠狠蜇了一下,像是整个夜晚的幻象突然发生了,她像远古时代被埋在滇王身边 的女奴。一个鬼魂,一个飘散在荒野里没法形容的恐怖影子。她张开双臂的样子简 直像在冲着几千年上万年的黑夜狂喊。他被吓住了,脸紧紧贴住窗户玻璃却没想把 它打开。张雨诺向上打量他,她的目光他一点也看不清,甚至看不清她的表情,一 种赫然做鬼脸、期待什么奇迹发生的喝醉了似的表情。她冲他使劲挥手。他知道她 是没法看到自己的,因为他完全陷于房间的黑暗。几秒钟之后他真的听见她的喊声 了——不是喊,是唱,曾经学过昆曲和京剧的张雨诺突然找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荒凉 舞台。她唱的是《桃花扇》,他很早以前在一个小剧场里听过,后来又听她唱过多 遍,现在听上去无比幽怨——也过于幽怨了,石寨山这个浑然匍匐的巨大古墓让她 细细的嗓音显得又薄又脆,穿透晋宁宾馆陈旧的墙壁刺入他的耳朵。她真疯了吗? 笙箫下画楼,度清讴,迷离灯火如春昼,天台岫,逄阮刘,真佳偶。重重锦帐 香熏透,旁人妒得眉头皱。酒态扶人太风流,贪花福分生来有……欺负俺贱烟花薄 命飘,倚着那丞相府忒骄傲,得保住这无瑕白玉身,免不得揉碎如花貌…… 她的嗓音由于尖细怅惘的水磨腔变得无比凄厉和失真。有一瞬间李果几乎无法 确定楼下这个女人究竟是张雨诺还是别的什么古怪幻觉。他推开窗户准备大声呵斥 她赶紧回来睡觉,否则谁都会把她当做2000年前的恐怖女鬼。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那 个家伙从黑暗里浮现出来了,像一个真正的鬼魂,灯光勾勒出的消瘦轮廓并不妨碍 他用强有力的方式大步冲向张雨诺。李果看见他手里的啤酒瓶闪闪发亮。他的背影 被灯光的阴影扩大,他像是喝醉了,大声冲张雨诺说着什么,很快变成难听而且粗 鲁的咆哮。李果暗暗叹气,一边感慨今天的运气真是霉透了,一边迅速穿好衣服裤 子,蹬上鞋子夺门而出。楼道里灯光幽暗,冰凉的夜风打在脸上手上微微有些疼。 还没顺着靠常识判断高低的漆黑楼梯走到外面,他就听见喧闹加剧了,变成一 种他渴望抵抗的东西,一种让他反感让他头痛欲裂的莫名恐惧。 孟希凡的童年外号就叫稀饭,我们都这么叫他。1989年的炎热7 月,稀饭和赵 涛一外号叫菠菜的两个家伙都没能参加比赛。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黑暗说来就来,第 三天夜里他们睡得并不好,教练在晚间10点钟曾经下楼敲开所有队员的房门,再次 叮嘱大家次日8 点准时在大堂集中,一起早餐,再列队步行前往圣迭戈球场准备比 赛。他特意安排我和另外一名队友把所有的足球都打好气,以免耽搁赛前热身。 晚上,那个英格兰男孩又来了。他是在稀饭和菠菜熄了灯准备睡觉时轻轻敲响 房门的,他手里握着三瓶当时中国国内很少见到的灌装百威啤酒。两个中国男孩无 法拒绝英国男孩的好意。为了避免被教练、领队发现,他们只能把屋里的电视机打 开用来照明,再用两件外套把靠近走廊的门头窗户蒙住,他们坐在电视机前喝酒, 用蹩脚的英语聊天,他们不时发出莫名其妙的哈哈大笑声,直到把三罐啤酒喝个精 光。孟希凡后来对英格兰男孩说他们必须睡觉了,否则将无法在明天对阵阿根廷的 比赛中找到状态,英格兰男孩有些抱歉地起身告辞,但在出门前说了一个数字,44. 孟希凡、赵涛有点蒙了,孟希凡用英语问他,什么?你什么意思?英格兰男孩冲他 们眨眨眼睛,伸手指了指矮柜上那台小小的彩色电视机,打开门迅速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