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导游王重先他一步冲到张雨诺和醉鬼之间。那家伙叫嚣着让张雨诺再唱一个— —他没法分清这是京戏还是越剧或是黄梅戏。他还想抓住张雨诺的胳膊。张雨诺往 后退开但是格外镇静。他跟上来了,她左右闪避,像在和一个篮球爱好者打半场比 赛。她有两个男人撑腰呢,怕什么?她大声斥责,对这个闯入者说他喝多了,请别 在这里胡搅蛮缠,她根本不认识他,凭什么说唱就唱?他应该赶紧回家洗洗睡。那 家伙踩着她的影子继续逼近她,美女,美女,再唱上一段吧?好听啊!你行行好再 唱上一段…… 李果没料到王重和自己的出现反而让这家伙更嚣张了。他仿佛从醉意中惊醒过 来发现自己正陷入危险的包围圈。可他不打算退缩,他摇摇晃晃走向他们,在灯光 下站住,高高抬起皮肤紧绷的头颅。 怎么,你们三个昆明人要欺负我一个晋宁人?妈的。有种试试,也不看看这是 哪里。 李果有些蒙,突如其来的暴力气息让他觉得比胖司机的对峙更让人身体发僵。 周围的空气又干又冷。他仔细打量这个站住不动的晋宁人,40岁左右,体型瘦弱, 板寸头,穿一件宽大的有些脏兮兮的灰色夹克。是那种毫无特点、满大街都是的小 城镇中年男人,喝多了酒就撒泼装傻的醉鬼。 她唱得好,我听见了,我还想再听。怎么,不行?你们想动我?有种试试! 这家伙仿一字一顿,支棱着脖子挺立在灯光之下,硕大的额头像他手里的啤酒 瓶一样闪闪发光。很久没听过这么好听的东西了,京戏,对吧?我告诉你们,我 “文革”时候听过文工团的《沙家浜》,很牛逼;她唱的,她唱得也很牛逼,我想 听她唱下去,老子就想听…… 他突然抬手把酒瓶里剩下的啤酒倒在地上,哗哗啦啦的响声狠狠敲打李果的胸 口。王重站着没动,身体绷紧。张雨诺脸上还是透出无所畏惧的狂热兴奋。啤酒瓶 里的酒倒空了,在他脚下摊开,周围腾起一圈白沫,其余部分非常暗,像一团阴湿 的黑影包裹着他那双皱巴巴的黑皮鞋。他握着瓶子,瓶底指向李果,再指向王重。 李果还是觉得身体发僵,像什么东西紧紧拖住他的小腿和一部分仿佛沉睡的思维。 真他妈乱套啦。他想。也只能这么想。现在张雨诺的目光变得挑衅了,冲这个家伙 大声喝骂,你有病啊你!你一个大男人竟然欺负我一个女人?王重走上去把她拽开。 李果还是站着没动,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切实在太滑稽并且厌倦透了。 男人似乎被张雨诺吓住了,他回头看看她却没接她的茬儿。他举起酒瓶子再把 它倒过来握住,把瓶口对准张雨诺,再伸向李果和王重。 有种你们来,你们来,冲我头上来。他说,我不跟女人一般见识。你们只管来, 我要是怕了就不是晋宁生晋宁养的。 李果彻底僵住了。远处的石寨山若隐若现,在天空底下的黑色边缘几乎没有弯 曲,笔直插入低低的云层。淡淡的月光照亮它们之间的缝隙,像他的手指曾经拨弄 过的她身体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他为自己突然萌生的色情联想感到羞耻。张雨诺不 再说话,现在用一种近似于高兴的目光打量李果。晋宁男人沉默并且坚定了,非要 执拗地铤而走险。瓶子伸在半空,转着圈,最后像一把乌黑的手枪那样对准王重。 看出来了,你们是两口子。他咧嘴笑着。来吧,冲我来。他强词夺理地走向王 重把酒瓶子伸向他。瞬间的身体接触让李果觉得他们几乎打起来了。王重很冷静。 他接过那只空酒瓶,抬起来对准路灯。它苍白的身体让李果想起博物馆里那些流光 溢彩的青铜器。 你走吧,大哥,我们三个是一起的,你喝醉了。没意思。你走吧。王重用一种 平静冰冷的嗓门说话,把手里的啤酒瓶狠狠扔进黑暗,乒乓一声闷响,它碎了,消 失了。 晋宁男人看看他又看看李果,咧嘴笑了。我知道你们没本事动我一根指头。昆 明男人,苁蛋! 你醉了,我们不和醉鬼一般见识。王重说,同时仿佛示威那样用力拍打对方单 薄的肩膀。 男人继续咧嘴大笑,几乎变成傻笑。昆明苁男人,苁男人。他使劲摇头,喘气, 突然两手撑住膝盖剧烈咳嗽,一阵疯狂的干呕之后狠狠吐口水。他重新站直了。老 子不跟昆明辰男人一般见识。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辰蛋!自以为了不起,其实都他妈 傻逼。滚吧,滚,滚!他转身狠狠瞪一眼张雨诺,摇晃身体走向酒瓶碎裂的地方, 嘴里哼唱着他们听不明白也毫无旋律可言的曲调,很快融入黑暗。 李果走向张雨诺揽住她的肩,她没反抗,但贴着他身体的一段皮肤又湿又冷。 王重似乎冲他们笑了笑但他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已经反身上楼,扔下他们。张雨诺 在跟随他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身体像植物一样硬邦邦的,让他想起那个晋宁男人 手里的墨蓝色啤酒瓶。他刚才确实紧张得头皮发麻,现在他意识到这一点了,他以 为王重接过酒瓶会抡向男人的头顶,会让这个诡异的夜晚完全失控。可是没有。他 该庆幸还是应该责怪张雨诺的任性?进入房间后她才低低喝骂,狗日的,狗日的, 狗日的晋宁男人。她瑟瑟发抖。他抱紧她钻入自己的被窝,它还残留着一点点温热 哪。他用力把她抱紧,安慰她,抚摸她,用胸膛贴紧她。张雨诺总算安静了,不再 恶毒咒骂数落全世界的无聊男人。他感觉到她坚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光滑的皮 肤恢复炽烈的温度。他扳过她来吻了吻她的嘴唇和额头,右手一边在她柔软的身体 曲线上游走一边岔开话题,你听啊,仔细听,听到什么了? 她果然抬起身体仔细听,300 米外的石寨山一片幽静,只能听到蛐蛐的枯燥叫 声和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仿佛拖拉机的低沉咆哮。 什么也没有嘛!她说。 有哭声? 做梦!她笑了。 有谁说话? 狗屁。 他想象滇王的权臣们操着皮鞭将一群奴仆赶入深不可测的墓穴,奴仆的手中还 抱着数不清的青铜器皿、珠宝玉石。他突然兴奋起来了,阴茎被幻想和今夜的冲突 裹挟着渐渐坚硬如铁。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让自己的女人陷入某种尴尬境地也能 激发性欲? 可张雨诺的身体察觉以后立即起身挣开他返回自己床上去了,连在他脸上留下 个象征性的亲吻都没有。他们之间不过两米距离,但他觉得她已经跨到世界的另一 边,成为2000年前冰冷的青铜器世界的一部分。她像条鱼一样滑进被子里。他彻底 失望了,情欲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堆琐碎难熬的无奈和置身异地的疲乏。睡吧。她 最后说,声音冰冷决绝。谁都不再说什么做什么了。10分钟后李果起身出门上了一 趟厕所,走廊里的声控灯光格外暗淡,他凑近盥洗池上方一面破损的窗户玻璃努力 往外看,石寨山的轮廓和深黑的夜空合为一体,围墙上面的云层已经无法看清,月 亮消失不见了。别想看清楚任何东西,也听不到蟋蟀叫声之外的任何动静。 大约5 分钟后他反身回来,张雨诺已经睡着,发出匀细沉稳的呼吸。桌上的澡 石似乎不见了,他不得不伸手摸索。不,它在那儿,就在原来的位置,左端那个牛 角般的突起朝他支棱着,他轻轻举起它,凑近脸庞按了按鼻子和脸,它冰冷,厚实, 像一块铁。他孩子气地暗暗发笑,2000年前在女人下体来回摩挲的色情想象却不再 让他兴奋,再说这东西和死人埋了这么多年,有种说不出的脏。他把它原样放好, 轻轻上了床,闭上眼睛。 他迟迟无法入睡。走廊尽头的滴水声越来越清晰,像一把刀子不断切割脑海中 横在他和张雨诺之间一根细细的绷得笔直的绳子。他竭力想象这水声滴滴答答敲打 着青铜匠人的后背,催促他们趴在铁毡上敲敲打打,制造出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青 铜器;他还看见滴滴答答的水珠在美丽的女奴身体上飞溅,她们中间坐着那个神秘 莫测、面容模糊的王,他伸出手握住沉甸甸的澡石,用它代替自己抚摸女奴们光洁 柔滑的身体。 他大约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安放在滇池之滨的天鼓让各方使臣张大嘴巴,他们站在西山半山腰上发出巨大 的赞叹声。滇王拓携王后稚和一干大臣、嫔妃穿过人群走向中间的王座。奴仆们吹 响号角,掌管风雨雷电的大祭司挥舞一把锋利的青铜剑登上西山之巅,面向日出的 东方、目光越过滇池,剑尖直指雪山般巍峨高耸的白云,大风缓缓向山巅聚拢,滇 王拓及其仆从全部落座,屠宰牲口祭祀天神、火神的仪式很快结束,大祭司口中念 念有词,双膝跪下,抬头凝视太阳,青铜剑徐徐转向滇池岸边西山脚下硕大无朋的 天鼓,它泛红的身体与深邃光滑的镜面般的腹地映照出蓝天白云,仿佛2000年前的 另一个天和地同时出现了,几乎容纳万物。 滇王拓站起来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说,大意是今天是良辰吉日,滇国耗时 一年铸成此鼓,期待天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滇王拓的容貌始终是模糊不清的。我一点也没从老马的手稿中发现此人相貌, 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老马是刻意忽略的吗?滇王的演说让群臣和奴仆的情绪到 达顶点,各国使者纷纷举杯高声庆贺,他们的脸被天鼓的强烈反光照射得姹紫嫣红, 西山的深绿不时转变成湖水的深蓝、鲜花的深红和翡翠的通透,这个不寻常的日子 注定彪炳史册。 在接受了各国使臣的拜谒之后,滇王让大祭司主持一场盛大的舞乐狂欢,一群 赤身裸体的奴仆身披兽衣和茅草涌上前台,十余个奴仆手中的缶、罐、陶、笙、箫 齐声高鸣,乐音洪亮巨大、宛如天籁,将平静的滇池水面震出层层细密的波涛。滇 王频频举杯,群臣和使节不断应和,谁也没有料到一场灾难已经在举国欢庆的隆重 帷幕之后张开它的血盆大口了。 青铜匠敏一直待在不起眼的角落暗中等待。王后稚在乐队敲响编钟之际悄悄走 下王座走向人群背后的敏。他们的交流很简短,但隐约决定了滇国未来24小时的命 运。 敏:必须刺杀王?谁把信息带给昆明大将军畑? 稚:一切都安排妥当。不用担心,你只要在向王说明天鼓技艺时伺机杀了他。 这是刀。 敏:你还带了刀?是我铸造的星月匕首,最锋利那种! 稚:就是你亲手铸造的,它削铁如泥。快去吧,王就要宣读祭鼓文告了。 敏:放心吧! 稚上前吻他的嘴唇: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 敏:天哪,真的吗?我的? 稚:只要除掉滇王,你我就隐居昆明做一对永远恩爱的平凡夫妻。 敏用力点头。 敏循着山间的崎岖小径返回王的近旁。稚已经坐在王的身边,毫无表情。王的 嗓音高亢、嘹亮,在晴朗的空中远远传开。 王:天鼓聚合天地,乞唯八方,羽示九野,泽披今古,烁锦吉祥…… 敏在王身后站住,后者传敏上前向天下备述天鼓锻造一年来的种种艰辛以及它 空前绝后的精湛工艺。敏走到前面,站直身体,大声向群臣和使节细数天鼓的锻造 史,一共99名铜奴身死,引发10场大火,3 场洪水,西山飞禽走兽一度纷纷跑到天 鼓内躲避,铸成之日天朗气清,一朵五彩祥云缓缓升空,全西山的飞禽走兽踏节起 舞,一起欢度这个独一无二的重要时刻。 敏说到这里,全场响起一片掌声。敏转身走向王,大声说他要向王敬献一爵美 酒,王欣然允诺。敏手捧酒爵,同时按了按袖中匕首。 事情来得太突然,以至于那些国外使节们根本没看清就已经被王的鲜血吓破了 胆。敏的动作飞快,他挥动匕首时王凄声惨叫从王座上跌落。鲜血从他胸口汩汩涌 出来,将脚下的山石染得一片通红。王身边的奴仆和士兵立即抓住了敏。场面大乱。 稚从王后座上高高跳起指挥贴身奴仆放出信鸽,她的镇定让所有人害怕:都别慌乱, 王受了轻伤!千万活捉这个犯上作乱的青铜匠!看他哪来的狗胆,究竟受谁指使! 我加快翻阅手稿的速度。老马还没醒来,他匀细的鼾声让我恍惚重返2000年前 那个宏大而诡异的庆典现场,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然,这究竟是他的纯粹虚构还是 史料记载?或者全都镌刻在石寨山出土的每一件青铜器上? 事情出现无法预料的逆转。敏的信鸽放出不到—个时辰,一部分返回馆驿的使 节就被昆明人的小股先头部队拦住去路一他们从早就准备好的滇池北岸化妆为商人 和匠人潜入滇国境内,非常顺利地抵达西山脚下,大将军畑收到稚的报信后立即让 千余兵丁穿上铠甲、手执利刃编队向西山进发。一场屠杀即将开始。山下的人群遭 到昆明军队的截击只能迅速向山上狂奔。这时奇迹突然降临了,滇王拓站起身来纵 声大笑,他让所有人切莫惊慌,一切均在他的掌控之中。 王:我毫发未损,大家先坐下,只管品尝美酒! 稚:你……你,你没死? 王:我早知道你和敏的奸情,如何能死?再说这昆明人还未杀尽灭绝,我如何 能死? 王拍了拍手,让兵丁押上敏。敏扑通跪倒。王示意他起来,就站在自己身边。 敏缓缓抬头,看着王后稚:我只能听王的命令,王都安排好了,专等你调集的昆明 大军入境了。 稚目瞪口呆:狗奴才啊,妄我为你我安排好了一切…… 敏:可我是大王的奴啊! 敏泪流满面。 稚也恸哭不已:不是为你安排,是为我们! 敏:我只是王手下的小小匠人…… 稚:我真该杀了你! 敏:来不及了,你该向大王求情,以免一死。 稚:狗奴才! 痛哭流涕的敏已经说不出话。王一阵冷笑,他让所有人看向滇池北岸,但见波 光粼粼的湖面上涌来无数船只,载着无数兵丁向西山脚下箭一般驶近。西山西侧的 螳螂川沿岸则有大兵奔袭而来,一时间军旗猎猎、黄沙漫天。 王:大家不要惊慌,我滇国举全国之力出兵10万,与大汉王7 万大军对小小的 昆明人形成合围之势,今天,就是昆明的灭国之日。只要灭了这些蛮子,我将屠城 10日!用昆明人的血装满我这只早就等不及的天鼓! 一切似乎已全无转机了。但滇王没料到危机之中的敏居然“扑通”跪下连连叩 首,他不停哀告,希望王念及天鼓铸成之喜,能够放王后稚一马。 稚完全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