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古滇国的故事令人浮想联翩。我放缓阅读手稿的速度,第三次给自己的杯子里 续上热水,慌乱地喝下去却一点不解渴。老马突然醒了,他为睡着的行为深感抱歉, 说一个74岁老人总是没办法合理分配精力,能清醒地看见死亡日益逼近的脚步真是 人生莫大的悲哀。他问我看没看手稿,我说正看到关键处呢,可我不太相信这一切 都是真正的历史。老马说他所撰写的情节片段几乎全部记录在当年石寨山出土的一 件贮贝器上,只不过全篇仅仅200 余字,但事实基本如此,他仅仅对细节进行了合 理夸大。我坚持说夸大的历史就不是历史了,老马报以一个74岁老人的深邃微笑。 我们掌握的历史总有夸大的成分,他说,关键在于核心细节是否真实,它就像血统 一样不可更改并决定着历史走向,这就像南昌起义的第一枪、抢渡大渡河的第一个 敢死队员、突然插上南京总统府的苏维埃红旗;如果你不愿意把它当历史,你就把 它当电视剧吧,反正电视剧早就是我们的生活中心了。 我无话可说。老马告诉我这只贮贝器与滇王金印一起出土,现存晋宁博物馆, 如果我有兴趣可以前往晋宁仔细看看。我对这只贮贝器没兴趣,管它是真是假,敏 和稚的故事才是我的兴趣所在。我着急翻阅手稿,但是最后几页不见了,老马说故 事的结尾部分他当年写完之后就撂在博物馆的抽屉里,后来再也找不到了。他似乎 并不介意,因为可以根据贮贝器上的铭文重写。老马生性乐观,总觉得大概是某个 戏剧爱好者拿回去看时忘了还回来,说不定哪天它就会自己出现的。我问他结局究 竟如何,这个记忆力明显衰退的老家伙很快陷入回忆之中。 44,都因为这个诡异数字。孟希凡、赵涛很快弄明白英国男孩的意思不过是让 他们把电视调到44频道。1989年,中国人对黄色录像依然充满扭曲的恐惧和本能的 好奇,44频道正是布宜诺斯艾利斯能够接收的足以让两个中国的少年目瞪口呆的成 人电视台。 孟希凡至今不知道怎么向我形容14岁的他头一次看到那些画面的惊骇。他和赵 涛呆坐着,谁都不敢出声,把电视的音量全部关掉。嫌窗户上的两件外套还不够遮 挡光线,他们索性把所有的T 恤翻出来,把窗户堵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光亮。屋 子里的气温越来越高,两个浑身燥热的中国男孩脱得只剩一条裤衩,分别窝在床上 盯着那些无比刺激的画面呼呼直喘。后半夜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比白天还要闷热,聚 蓄一天的热量在狭窄的博尔赫斯式的街道上空盘旋,过于紧张的凝视使两个少年彻 底忘了次日早晨的比赛以及随后响起的嘶喊声。凌晨2 —3 点之间,他们各自去过 一趟卫生间,总算带着被放松的身体回到床上,关掉电视。但他们迟迟睡不着,那 些画面一直在孟希凡、赵涛眼前晃动。凌晨4 点左右,孟希凡跳下床又打开电视机, 这一次的内容让他们有些失望,大段大段的故事情节取代了赤裸裸的性爱,即便有 几个镜头也只是点到为止的“三级片”了。半小时之后,他们认真地睡着了。 清晨7 点多的骚动把他们惊醒,从英格兰队那边传来的凄厉嘶喊响过一遍就停 歇了,还没来得及让他们明白什么,后来遍布楼上楼下的慌张脚步声才让他们感到 大事不妙。教练把所有孩子从床上叫起来在大堂里集合,前往餐厅的路上,我们看 见那帮英国男孩挨墙依次排开,人高马大的教练低声说着什么,表情格外严肃;中 国男孩们一个字也听不懂。进入餐厅后他们觉得备受折磨,一方面,因为极力掩饰 昨晚的行为而发现队友们似乎都盯着自己;另一方面,感到某种诡异的忐忑不安正 呼啸袭来,仿佛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发生了可怕的变故。两个男孩连抓刀叉的 手都哆哆嗦嗦的,像是害了疟疾。走廊上传来更加响亮的喧哗声,酒店外面的塞巴 斯蒂大街传来汽车驶近后停靠在门口的刹车声,孟希凡、赵涛心惊胆战。我们的教 练也觉得两个孩子表现异常,他隐约猜到两个小子一定有什么秘密,但这是关键的 比赛日,他不想影响球员的情绪。意外被突然到来的警察证实了,两个身着黑色制 服的家伙在走廊尽头拦住这支来自中国云南的足球队,在值班经理的引领下,他们 找出有关那个英国男孩的酒店监控录像,确认他曾经进入过几号房间。孟希凡感觉 天都塌了,他浑身颤抖,脑子里想象着中国警车在昆明大街上一路呼啸飞驰,他们 被拉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遭到处决,而罪名,就因为他们看了一夜的毛片。还在 他们眼前盘旋的性爱场景变得像咒语一样可怕。赵涛轻轻哭出声来了。 他们被教练拽出队伍。警察带领他们回到房间,所有的孩子聚集在门口——当 然也包括我,在我看来这一切都太诡异了,我暗暗幻想为了捍卫中国人的尊严和两 个兄弟的利益应当扑上去和警察干上一架,咱们可不是好欺负的。孟希凡、赵涛由 教练陪着待在屋子里,警察把门关上,我们只能趴在门外偷听。翻译转述了警察的 问话:那个英国男孩是否来过?几点来的?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两个孩子如 实回答,没暴露44频道的秘密。就在赵涛快要撑不住准备打开电视承认点什么的时 候,孟希凡一把按住他,反问警察究竟出了什么事。翻译转述说:英国男孩死了, 今天一大早被发现死在自己的房间——他们住的是单间大床房,男孩是被酒店书桌 上一只玻利瓦尔将军的青铜雕像砸死的,正中后脑,伤口小得可怜。 两个孩子吓坏了。他们大声说(赵涛大声哭出来了,我们还是初中二年级的孩 子),英国男孩确实来过,但他喝完一罐啤酒就走了,这件事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警察站起身来,其中高个子家伙执意要把他们带回当地警察局做详细问询。他们征 求教练、领队的意见,后者迫于压力,只能同意。就这样,我们的球队还没踏入圣 迭戈球场就折损了两员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