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事情没有按照惯有的逻辑发展——按照老马的说法,大军压境之际的敏居然吁 求滇王拓开恩,完全押上了一个青铜匠人的卑微性命,他在和命运赌博。稚一直在 痛哭,滇王似乎为了赏玩手中猎物的仓皇无奈,索性答应了他的要求,但前提是稚 必须将烟和他的军队引入滇王的包围圈。稚一声长叹,答应放出第二只信鸽,称滇 王已在她的控制之中,只管突破滇池北岸梁王山缺口,赶到西山脚下。滇王拓立即 调遣兵力张网以待,故意留出梁王山以南方圆五里的松明坝子。他交给稚一块青铜 令牌一这也是敏亲手制作的。 王:你们走吧,越远越好。 稚:真的? 王:走吧! 敏:多谢上王开恩! 王:不用谢我,谢你们自己。比起我滇国的百年伟业和即将实现的野心,你们 的爱情和性命算得了什么? 稚:你是个混蛋。 王:不要侮辱我的同情心,小心我收回刚才的话。 稚:你眼里只有滇国,只有流血和杀戮。 王:全天下的王都这么想。我和我的历代先王们等今天这个机会等得太辛苦了! 稚:可你没有实力灭掉昆明。 王:等着瞧吧,我会让你心爱的男人制造的天鼓里盛满昆明低贱奴隶的血!我 会用昆明大将烟的头颅祭奠天鼓的。你们走吧,趁我还没改主意,走吧!永远别回 滇国。 稚和敏急速下山了。后来的事情因为铭文的漫漶磨损缺失了一段,但故事基本 是清晰的。老马站起身来走进书房,从一堆落满灰尘的典籍中翻出一张黑白照片, 这只铜锈斑斑的贮贝器上的文字既像小篆也像彝文或纳西象形文,根本无法辨认。 老马把照片贴近自己疲惫的脸,告诉我后来发生的事情令人匪夷所思:战局居然在 三个时辰内发生惊天逆转——谁也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些邛都国、涂罗国、夜郎国、 莽国和汉王的兵丁会在刹那之间掉转矛头直指滇国部队。谁也不明白是否稚这个弱 女子早就未雨绸缪做了精心策划,然后和敏上演了一出苦肉计。老马手头仅有的资 料中没法找到答案,铭文中被损毁的部分大约20余字,居然浓缩了无法想象的腥风 血雨。 结尾扑面而来:当所有的大军从梁王山以西、玉溪抚仙湖以东、洱海以南、邛 都国以北的广袤地区向古滇国集结,滇王拓和他的国家只能像袋子里的老鼠一样任 人踩踏。滇王惨败,他10万大军的鲜血注入在他刚刚铸就的天鼓,和波光潋滟的滇 池水形成鲜明对照,让邻邦的文臣武将们触目惊心。那些被临时武装起来参加战争 的铜奴被昆明人全部俘获,准备献给大汉王铸造更宏伟的青铜器皿。滇国的土地被 迅速瓜分,昆明国拿走三分之一,夜郎国五分之一,邛都国五分之二,剩下部分全 被大汉王接管,他派出大将刑驻守滇国,从此用益州郡的名字将数百年的滇国彻底 抹掉了。 这样的叙述让我很不甘心,我一再追问他手稿的结尾部分。老马半天没吭声, 抓起手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打,两眼望向窗外的蓝天、暗绿色桉树和薄薄的白云。 他回头的时候仿佛很累了,眼神模糊而凄凉,但如果你不仔细看是不会发现的,你 没准会认为这是一个74岁老人特有的伤感。 好吧,如果你非要追问,我不妨告诉你。手稿没扔在我抽屉里,也没被人窃走。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他说,语气平缓低沉,嗓音背后的小心翼翼像在尽量让自己 扮演他人历史的叙述者。他说起1953年的离奇一幕,他和他的助手以天真烂漫的想 象刻了方镌有“滇王印”字样的石印,后来在一次全省文物工作大会上被某负责人 偶然发现,很快,这枚印章离奇消失了。他们并不在意,因为它只是根据史书记载 的一次凭空杜撰,近似于两个年轻人的天真游戏,再说老马年轻时就是篆刻高手, 用小篆文字刻一方小小的印章手到擒来。他还记得那方印章消失以后发生的一件怪 事,一个自称晋宁博物馆工作人员的陌生人前来拜访,他手里捧着一只体型大了数 倍的金印模型,但字迹几乎就是老马亲手雕刻的。他解释说,几个月前老马的那枚 鸡血石印鉴被领导顺手牵羊,带回晋宁博物馆后居然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 几位民族学专家与民委负责人突然发现某种诱人的可能,这种可能与云南几个民族 地区刚刚发生的民族工作冲突密切相关;而司马迁在《史记》中早就有庄乔入滇并 由汉王印之的记录,在他们看来,大汉王臣服天下的气魄与新中国颇多相似之处, 如果金印顺利从石寨山出土,或许能为云南这片古老的蛮荒之地找到一个强大的文 化支点,哪怕仅仅是象征意义的。 我当时仍然不能确认他的来意,老马说,他站起来,拄着拐杖在屋子里缓慢踱 步,很快又坐下来陷入回忆之中。我厉声斥责晋宁博物馆的无聊幻想,你知道,任 何重大考古发现都必须有顶尖专家的参与,我的态度当然是绝不能在这么重大的学 术问题上作假。可这个捧着金印模型的人很快就换了一副面孔,语气强硬起来,告 诉我他这次拜访只是让我确认并修改出土金印的大小尺寸和外观,它必须符合汉朝 的规制。我是这方面的专家,而且亲手雕刻了那枚小小的鸡血石印鉴——现在那枚 小小的印鉴已成罪证,我的一次无心之举已经上升到政治高度了。他这么一说,我 直冒冷汗,他很快用一种体贴的口吻说下去,我应该积极支持地方政府的创意,让 古滇国青铜文化从此扬名天下。改变历史,甚至创造历史,这对一个青铜学者来说 该是多么值得夸耀的功绩啊,它绝对能让我青史留名。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应该 站在民族和国家、传统和未来的立场认真考虑…… 我不是被他说动了,而是,被吓唬住了。老马说。来人给我两天时间,口气软 和得像一把刀子。那两天我是在惊恐和噩梦中度过的,随时担心深夜有人敲开我的 房门把我带走。家人劝我必须听上面的,没有任何价钱可讲。第三天他再次到访时, 已经带来详尽的金印制作草图……这枚金印总重不足一两,印面2 ,4 厘米见方, 通高2 厘米,印背有蛇纽,蛇首昂起,蛇身盘血,背有鳞纹……我没别的选择。 我越来越迷惑了,老马的故事虽然让人惊骇,但与2000年前敏和稚的爱隋故事 有什么关联?再说,仿制金印在那个年代不是不能接受的。我更愿意追踪一个王后 和青铜匠人的爱情传奇,更不用说他们的故事真正改变了古滇国的命运。 老马仿佛把我看透了,他搁下金印插曲,继续向我讲述2000年前可能发生的重 要一幕一这或许全是他编的,在他遗失的手稿中或许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内容。 稚和敏选择从西山南面的羊肠小道一一条背靠悬崖的险径下山,山下就有此前 稚安排好的舟楫和快马,他们可以从水路横渡滇池抵达玉溪,也能从陆路乘马取道 滇东直奔昆明。但现在,水面全是滇国的战船,要从这里突围已不可能;从陆路走 也只能取道南诏而不是即将落入包围圈的昆明。稚明明知道她背叛了昆明大将畑的 信任,但作为一个刚刚怀孕的女人,任何出格的举动都是可以理解的。对心爱男人 和孩子的责任感充斥了这个年仅19岁女子的胸膛,她一路上牢牢攥着敏那只粗粝的 手,一路从险要的人生路径上顺利抵达他们预先安排的脱险地点。 稚:你替我求情的时候我心都提起来了!我怕王立即下令杀了你! 敏: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死?你和我们的孩子…… 稚:你的儿子,我们的儿子。 敏:儿子,我就想要儿子。 稚:敏啊,我想在昆明国的雾花山下给你织布做饭,好吗? 敏:全听你的。 稚:我想在院子里种很多山茶花,挖一个池塘,种上莲藕,让荷叶、荷花在夏 天里盛放,到处是甜丝丝的清香。 敏:还能养几只鸭子、鹅,一条狗。 稚:我一定给你生儿子,还跟你学做青铜。 敏:不行,让儿子好好念书习武,要做官,不能再做奴。 稚:嗯,听你的。 敏:昨夜你说你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对我说? 稚笑了,从怀里轻轻掏出一块丝绸,把它展开。敏惊呆了。他看见滇王拓的小 小金印躺在薄薄的阳光下,上好的黄金勾勒的边缘微微发暗,印背上的蛇纽精致工 巧,它足以让天空和大地黯然失色。 稚:有了这个,我们就有了让昆明王礼待我们的资本。就算滇王拓灭了昆明, 我们照样可进可退。 敏:……全听你的,全听你的就是。 稚把金印收入怀中,他们眼前的一切都如事先安排的:两匹黑马拴在滇池岸边 一棵柳树上,一艘快船泊在岸边浅浅的湾流中,两个奴仆却不见踪影,一缕炊烟从 山丘后面袅袅升上天际,随风敲打着两个准备亡命天涯的年轻人大汗淋漓的面庞。 稚喊了一嗓子,她从这股炊烟中闻到一阵奇香——他们一定在烧烤什么美味佳肴, 他们差不多整整守候了一天。一个奴仆听到稚的呼喊急急惶惶跑上山丘,他一边跑 一边伸手擦着嘴角,连声对自己的主人说一切都安排妥了。 稚和敏跟随他来到山坡后面,一堆炭火边上搁着他们还没吃完的东西,另一侧 是那些还没来得及掩埋的羽毛。 稚立即认出他们吃掉了什么——她的信鸽。她精心饲养用来和昆明的大将烟单 线联系的信鸽之一。两个奴仆承认,他们太饿了,今天先后有两只鸽子从空中飞过, 其中一个善于射猎的家伙在第二只鸽子出现时张弓搭箭一射命中,至于鸽子脚上绑 着的字条,两个根本不识字的奴仆哪有闲工夫理会,早就扔进火里烧了。然后,他 们把这只鸽子烤了。 稚和敏目瞪口呆,接着他们笑得差点儿趴在地上。稚表扬了两个奴仆,称他们 没准将彻底改写历史;考虑到他们筹备舟马都辛苦了,今天的事情既往不咎。接下 来,他们快马加鞭向大汉方向一路疾驰。 历史的吊诡之处往往在于,听命的一方通常变成最后的发号施令者。根本没接 到飞鸽传书的昆明大将烟没有进入滇王布置的包围圈,但滇国早早埋伏的兵力和邛 都国的动向他很快了如指掌,他迅速和各国取得联系,许诺只要攻下滇国,大家立 即将其瓜分,昆明国寸土不取。所谓的天鼓只是上天的一个暗示,其背面刻有天欲 亡滇的字样,不信可以灭了滇国再细细查看…… 事情就这么翻了个跟头。 现在我们得返回晋宁石寨山了。如果说梦境不能取代现实,至少也是现实的奇 异翻版。李果半夜醒来后突然被睡熟之前那个关于宫女洗澡的美梦吓了一跳,他悄 悄爬起来站在屋子中间一动不动,仿佛2000年前的景象充满可怕的恐怖色彩,殉葬 和鲜血是另一种诅咒,重新面对诅咒仅仅是让自己的贪婪和好奇变得更刺激而已, 却可能承担难以想象的风险。张雨诺还是睡得很熟,匀细的鼾声让他不忍心叫醒她, 那块洗澡石还放在桌上,他凑到窗前撩开窗帘,天空中还是没有月亮,蛐蛐的叫声 低沉下去,只能隐约听到仿佛深藏在淤泥中的泥土相互倾轧的噗噗声,像古老帝王 和嫔妃的亲密接吻;外面水龙头的滴答声似乎小了很多,以一种亲切的方式穿插进 来。 他反身上床,脑海中不止一次出现石寨山荒凉的图景。这一次他很快就睡着了, 仿佛被桌上的洗澡石施了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