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场本该惊心动魄的比赛很快变成一边倒的屠杀,阿根廷队牢牢控制着局势并 很快取得领先,我们的球门被6 次洞穿。谁都渴望孟希凡、赵涛能重返战场,但他 们永远缺席了。 孟希凡此后彻底远离足球,眼下他哀伤地望着我,似乎在探寻我们这帮队友最 后的生命奥秘。他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酒吧服务生、机票贩子、玉石批发商、手 机修理员,甚至我们报社的发行员。他一边喝咖啡,一边微笑着说,真是世事难料, 如果1989年的夏天,如果他和赵涛不伸手帮助那个英国男孩脱险,是否还会有后来 那么多麻烦?孟希凡让我一阵难过一这个满脸皱纹的家伙真是20年前那个快如闪电、 脚法精湛的右边锋?足球在远去,生活照样会逃走,仿佛从指间漏掉的清水。从前 和现在没有丝毫联系是正常的,必须面对的难题从未改变。 布宜诺斯艾利斯之行既是我们的头一次出访,也是最后一次。孟希凡、赵涛被 当地警察拘留整整3 天,被反复追问、核实每一个细节,两个男孩回到宾馆时,球 队已经连输3 场,惨遭淘汰。所有迹象都表明英国男孩是被那几个当地人杀死的, 孟希凡、赵涛只能尽量回忆那三个家伙的特征。后来翻译向他们透露说,其实英国 男孩才是事件的挑衅者,他揍了几个技术比他好的阿根廷孩子,其中一个孩子的胳 膊还被他打折了。按照潘帕斯或者加乌乔传统,那些大家伙本该用刀子结果他,可 是,他们居然使用了宾馆里一座极其普通的青铜塑像。 当然,孟希凡、赵涛终于向警方交代了偷看44频道的细节,那天夜里他们根本 没听到是否有人从门口经过。他们回到球队后遭到严酷对待,教练很快将同情化作 仇恨——对于违规者、胆敢打破球队规矩的家伙来说,这真比杀人嫌犯还可恨。两 天后我们乘飞机返回,教练没和他们说过一句话。当年才14岁的我们一概不知道发 生了什么,我们连命案的经过都不太清楚,更不用说这么离谱的内幕了。那之后, 他们被教练贴上坏球员、坏孩子的标签却毫无解释,回到昆明不久就被开除了。 孟希凡向我告辞,保证说今后会经常和我联络的。他站起来走向门口,我坐着 没动,发现这家伙过早地驼背了,他身上那件灰色运动衫看起来实在太土气。还能 上场踢球吗?我在他离开时大声喊了一嗓子。他回头笑了,还踢什么踢啊,谁他妈 还跑得动啊? 小说必须有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尾。尽管我还不想就此结束呢,可是天下没有不 散的筵席,李果和张雨诺的故事也到头了。我再次重申我可能不是什么李果,这家 伙究竟是谁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故事真实发生过,我想了很久才决定把它写下来。 我这么干一点不想哗众取宠,只觉得我喜欢这故事,喜欢那种无限接近真实的小说 状态。我喜欢真实。这大概因为我是一名新闻记者吧。 没错,李果一行在前往盘龙寺途中曾经停过一次车,李果、王重下去撒尿。张 雨诺把车停在路边,把齐秦的歌放得很大。她看见两个男人相距两米左右站着,几 乎一模一样叉开双腿,一般高的个头,就连衣着的感觉也差不多,她暗暗笑出声来, 觉得两个男人都离自己很远,他们仿佛站在月球的环形山上掏出家伙,比谁尿得更 高些。她向正前方看去,一只孤独的灰色大鸟从远处树林背后高高蹿起冲向天空, 很快融化在细如绸缎的仿佛有清水渗入的蓝色之中,那是一片淡蓝,说不上忧郁, 也并不明快,有种浅浅的向温暖过度的基调。她收回目光,听见李果建议王重往山 坡后面再走走,他可不想让更多人看到自己的老二公然在国道边上展出。王重大声 表示同意。他们一前一后走向一个在张雨诺看来像极了石寨山古墓群的山坡,荒草、 荆棘,向后伸展的原野,啁啾飞过的麻雀,远处浓绿的柏树林在阳光下变成一条窄 窄的黑线,仿佛是贴在半空的虚假舞台。他们的身影消失了。齐秦的歌声开始升高, 从清脆的降A 调变成真正厚实的A 调,嗓音忧郁无比,来回往返的副歌部分像剪刀 一样打开,终于让人撕心裂肺。那首经典的《花祭》让她真的想起他所说的2003年 7 月的某一天,想起李果回忆的那个夜晚,她穿一条长裙,用琥珀色的眼睛凝视他, 和他探讨男人们都离不开的足球。她还记得那天茶室里淡淡的缅桂香气,大约从外 面某个院子里飘散过来,为那个简陋的空间加入一丝沁人心脾的力量,让她有点把 持不住地喜欢上这个干干净净的同事。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不知道,他更 不知道。都7 年了,7 年之痒。都这么说,都在他们身上应验了。 现在回想这些既不特别伤感,也不感到庆幸。那是什么感觉?空荡荡,轻飘飘 的,像昨天夜里她的昆曲嗓门,沿一束无穷无尽的微光飞入空中,冲进那片淡淡的 湛蓝,之后彻底归于宁静。把脑子清零腾空,给必然的东西让出位置。仅此而已。 她没什么好想的。那些彻夜睡不着觉需要借助安眠药和酒精的日子早过去了,结束 了,那些深夜就想拨打的莫名其妙的电话号码也早删了,一个不留。麻木或许更恰 当,虽然她不愿意这么想自己,更不愿意这么想他。 中午的热风噼噼啪啪敲打着右侧已经无法严丝合缝的车窗,把晋宁的沙子从低 矮的洼地卷向一米左右的半空中。2000年前的沙子,2000年前的洗澡石,2000年前 的宫殿和墓穴。无论多么繁华多么宏大,2000年后只剩那块黑魃魃的石头。田野和 山丘在一条柏树围绕的林荫道之外摊开,天空渐渐蓝得发黑,李果、王重半天没回 来。张雨诺摇下车窗玻璃冲外面大声呼喊,喂——喂——喂,她的声音被热风揉碎 后消解在躁动的空气之中,连一丝余音都没剩下。周围安静得能听到车轮下面沙子 摩擦车轮的吱吱声。大约5 分钟后,她终于看见李果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晃着、跌跌 撞撞地从山坡上走下来了。直到他走近切诺基时她还是没看见王重从后面跟上来。 李果拽开车门,平静地坐进来。她不解地望着他身后,一片枯萎的荒草在坡顶 上摇摆,像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他走来的方向空空荡荡,风把什么东西吹得嘶嘶作 响。 王重呢? 他没吭声,眯着眼睛打量车窗正前方,一股细细的黄色烟尘腾空而起。齐秦的 歌声在继续,他跟着哼唱起来,所有的节拍都无比熟悉,所有的转折都严丝合缝, 除了沙哑的嗓音之外,大概没人比他模仿得更棒了。现在是《花祭》的结束部分, 电子旋律像一堆结结实实的云彩往前奔涌,冲向歌声消散之后的高潮和空白。他觉 得自己几乎哭出来啦。 我问你话呢!她说,他大便? 他还是没答理她,连头也没回。她突然看见他手里那块黝黑的洗澡石上有一块 邮票大小的湿漉漉的血。她像被他狠狠抽了一耳光。 王重他…… 他举起手里的石头。 张雨诺紧紧捂住嘴巴,使劲摇头。 我知道你昨天夜里去他房间了。他说。 你疯了! 你去了,你还用这块东西,让他抚摸了你? 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在极力辨认这个从月球上下来 和自己相爱7 年的男人。 昨天晚上我把它放得好好的,这一面,你看到了吧,有尖角的这一面是冲我的, 可是今天早上,它在你那边。我没动过它,整夜都没动过。你太大意了。 张雨诺还是一言不发,她看看他,又看看窗外,突然打开车门跳下去扑向山坡 背后。李果从大敞着的车窗上方大声冲她苗条的背影叫喊,我知道这块洗澡石是什 么东西做的了,我刚刚把它研究透了——这就是冶炼青铜的黑矿石。张雨诺,你他 妈的听清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