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多年前我们在阿尔巴尼亚居住时,宝光家是大家经常聚集的地方。 现在我已记不清宝光家的庭院里那棵树是无花果还是桑葚树?我只记得秋天果 子熟了的时候,院子地上会落满一些满是汁液的果实,人一踩地上就会留下紫色的 斑迹。不知为何,最近以来我的记忆力衰退得很厉害,以致我无法肯定宝光家庭院 里是不是还有个葡萄架。我的记忆像是一些风化了的碎片,当我力图把那个记忆里 的庭院现场复制出来时,脑子里突然显现出一个阿尔巴尼亚人的脸。那是房东格齐 姆的神经错乱的弟弟吉米。他站在树下,把落在地上的浆果捡起来放在嘴里,慢慢 吃掉。现在我意识里终于出现一座土耳其式的院子。进大门是一个长方形的天井, 中间是一条石板铺成的通道,两旁的泥土地长着一些灌木丛。是的,我想起来这里 的确有一个葡萄架。我甚至还想起了院子里那条叫“博比”的矮脚狗了。这条狗是 宝光老婆春秋在路上捡来的,样子虽难看,却是纯种的拉布拉多犬。 来这里串门的几个人都是单身,只有宝光一家三口都在这里。宝光夫妇是从法 国过来的,他们在巴黎待了五年,在车衣厂做工。宝光在国内时是个做磨具的高级 钳工,手艺很巧,据说在车衣厂踩出的衣服针脚特别匀称,经常被老板拿去当样板。 尽管这样,他们在巴黎的身份还是没有户口的“黑人”。两年前,他们为了把还在 国内的女儿接出来,来到了阿尔巴尼亚办公司。本来打算接了女儿到阿尔巴尼亚后, 再偷渡回到法国去。可是后来他们发现这里有做生意的机会,就留下来不走了。宝 光眼下在市中心的费里路有一个商店,还在家里做一点批发生意。周末或者黄昏的 时候,大家的生意结束了,我们都爱往他家里跑。他家的开放式的厅堂上摆着一张 很大的桌子。我们都在这张桌子上吃饭。从这里看去,我们经常会看到站在树下的 吉米。有时他还会行走在树顶上,那巨大的树冠和邻近院子的好几棵大树都连成一 片了。 宝光家的狗“博比”十分聪明。这狗见我来了会显出不高兴的样子,但不发出 声响。它看见所有的中国人进门都不会叫和咬。但是只要看到阿尔巴尼亚陌生人进 来马上会极其凶狠地吠叫,并扑他们。我很奇怪这条阿尔巴尼亚的狗被宝光养了不 到一年,竟然会是这样一副“卖国”的相。更让人奇怪的是“博比”在李玫玫进来 时那种兴奋的劲头。那时是夏天,天气很热。李玫玫这个时候常常是刚洗过澡,头 发还湿漉漉的,穿着凉鞋和裙子,身上飘着浓烈的法国香水味。“博比”在她进门 时会在她的足前一蹦一蹦地迎接她。在她站立的时候,“博比”会把它的狗头往她 的两腿之间凑,用它灵敏无比的鼻子捕捉着她身体的雌性气味。不用说大家也知道, “博比”是条公狗。 “这棺材的狗!”李玫玫收紧了裙摆,夹着两腿避着“博比”。脸都发红了。 “这狗真聪明!”我夸奖着“博比”。李玫玫真的很吸引人。狗都会喜欢她, 别说单独在这里过日子的男人了。李玫玫从意大利过来还不是很久。她到了地拉那 一点语言障碍都没有,因为阿尔巴尼亚人尤其是年轻人都会意大利语。她在西比亚 路上开了一家鞋店,从中国进了一个货柜的皮鞋。她在意大利有居留证,可以自由 地在两地来往。她在意大利待的时间很长了,身上透露着一种优美的罗马韵味。 我们经常在宝光家里吃饭。去的时候买点菜带过去,或者买一箱啤酒饮料什么 的。阿尔巴尼亚靠近地中海,海产品比较丰富,但很奇怪地拉那很多人一生没吃过 海鱼。地拉那城里有一家很好的海产店,我经常在那里可以买到活的海虾、海贝、 虾爬子和章鱼什么的。有一次我甚至还买到了两只大龙虾。那鱼店的老板看到我们 来了会很开心,老是推荐今天有大海鱼的鱼头。鱼头对于本地人来说是废料,没有 人要的。但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鱼头汤是最好的东西。可惜阿尔巴尼亚买不到豆腐, 要不然这地中海鱼头豆腐沙锅会更加好吃的。 宝光的老婆春秋是个喜欢做菜的女人。她的菜做得不是很精致,但是非常利索, 没多久那张长形的大桌上就摆满了饭菜。我看过宝光年轻时和春秋的照片,那时她 完全是另一副长相,看起来还有点姿色。后来大概是因为患了甲状腺病的原因,眼 睛鼓出来,脸庞很大,有点像现在的动画卡通人物史瑞克。可我们这些人已经看习 惯了,不觉得她难看。春秋做好了菜,通常会擦着手,说:“你们先吃先吃。继明 怎么还没来?” 春秋挂念的杨继明通常来得最晚。他生意做得蛮大,公司名号在地拉那几乎是 家喻户晓。除了普通的日用百货,他和军队、警察都有生意来往。通常我们在吃到 一半时,杨继明开着那辆绿色的柴油雪铁龙二手车匆匆忙忙赶来,说今天又加班了。 他飞快地往嘴里塞吃的,看起来饿坏了。我们平常都叫他“岩松伯”。巴黎有个有 名的温州老华侨名叫任岩松,非常有钱,捐过好几亿法郎给我们老家温州。可是他 本人非常节俭,上茶馆喝完咖啡后会把找回的角票都收拢装进口袋,一点小费都不 给服务生。我们觉得杨继明这方面很像任岩松。他虽然有钱,可钱袋捂得很紧,衣 着车马都很普通。周末有时候我们一起打牌,赌点钱助兴。通常我们下注一二十美 金,有时也会五十一百的。可他总是下一两个美金,最多不会超过五个美金。他也 常常带东西过来,都是土豆、西红柿、黄瓜和大米,没有一点想象力。春秋在他来 了之后,会把留起来的菜全拿出来,然后自己也坐下来吃饭。 上一个礼拜天,我到黛替山上埃及人开的空中餐厅喝茶。我虽然喜欢和大家在 一起热热闹闹,可是到黛替山时却总是独自一人。那是个半山腰的地方,因为消费 昂贵所以客人不多。坐在临窗位置,能看到地拉那全城。从远处看,地拉那是个没 有什么特色的城市,看来看去也没什么好印象。但是那天我注意到了城市外围北边 的山丘上,有一小块反射着太阳光的地方。由于距离很远,这块反光看起来就像是 一枚银币那么大小。我看来看去不明白那是什么,最后相信这可能是一个山里的湖 泊,或者是一个人工的水库。地拉那附近没有河流湖泊,所以这个发现令我兴奋。 我想有水的地方一定是可以钓鱼的。我把这个重要的发现记在了心里。在下一个休 息日,我开着车按山上看见的位置去寻找那个湖泊。我找到一条小小的车路,有个 当地人告诉我顺着这条路可以到达山上的湖泊。小路很险,弯弯扭扭,坡度很大, 加上没有维修,路面上凸出的大石头差点顶破我车子底盘的油底壳。这山上有很多 的大麦田,已经成熟了,可看不见有人在收获。我终于进到了山里面,可是没路了。 我把车停在大麦田旁边,然后去寻找那个湖。我越过山冈就看到了湖水。那湖非常 美丽,水面上开满了风信子的花。湖泊是腰子形的,沿着山脚逶迤而去,一眼望不 到边际。这个湖看起来是个被废弃的水库,水面有座木桥已经断掉了。我安上鱼竿 想试试运气,可是发现湖底长满了水草,无法下竿。倒是湖上有很多的青蛙引起我 的注意。远处有个阿尔巴尼亚年轻人在钓青蛙。他甩着长竿,将一个假饵送到青蛙 前面。青蛙猛扑过来咬住假饵,他就顺势把钓竿扬起。青蛙咬住假饵不放,就被钓 了上来。他的左手准确地抓住钓线上的青蛙,放在背后的篓里。我在湖边待了好久, 也想模仿那小子,用鱼钩加蚯蚓钓青蛙,可是青蛙对我的钓饵一点反应都没有。天 黑之前,我看到那个小子提着两个沉甸甸的网袋离开了湖泊,而我则一个青蛙都没 逮到。 这一天去宝光家吃饭时,我把自己的新探索和发现告诉了大家。他们听得眼睛 都发亮了,因为爆炒青蛙实在太好吃了,出国后再也没吃到过。大家都说我们得去 逮青蛙,可听了我说钓青蛙的技术难度后又都泄了气。宝光说他小时候常去乡下水 田边抓青蛙。夜里青蛙会上岸,这个时候用手电一照青蛙会发呆,用手都可以抓住。 杨继明出国前当过外科医生,他用解剖学的原理证实了宝光的说法。因为青蛙是冷 血动物,晚上在水里会冷得吃不消,所以要爬到岸上来。我们讨论的结果是决定在 夜间去抓捕青蛙。宝光最近刚从国内进了一批可充电的应急灯,我提了一盏在手, 他们都说很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但是宝光坚持说五节手电筒的强烈亮光会更 加有效一些,所以我们把家里的手电筒都拿来了。另外,我们还把保加利亚进口的 土豆包装网袋改装成带长柄的网兜,这样就可以大大提高抓青蛙的成功率。那天晚 上我们在宝光家吃过了饭,将装备搬上了车子。我们都穿上野外作业的装束。李玫 玫不穿裙子了,改穿了牛仔裤、长袖的衣服和胶底运动鞋。然后,我们开着两辆车 出发了。 我开着车在前面带路。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进入了上山的小道。晚间开车更加 困难,除了有很多挡路的石头,有一段临着悬崖的路向外倾斜了二十来度,让人胆 战心惊。白天的时候我看见过这里的大麦田,现在则是黑黑的一片。我们把车停下, 抄小道往湖边走去。一绕过山脊,月亮出现在天上,银色的月光把山洼里的湖面照 得很亮。我看见了横架在湖上的那座断木桥,那就是我前天来过的地方。这个时候 我听见到处是青蛙的叫声,在我们还没到湖边的时候,已听到青蛙跳入水中的声音。 我们到达了水边,发现周围的景色真是很神奇,外国的月色和中国的月色就是不一 样。我们分成了几个组。一个人拿手电筒,一个人拿网兜,一个人去抓青蛙。我和 宝光、李玫玫一组,杨继明和春秋还有阿猛一组。我们沿着水边向前走,李玫玫的 电光罩住了一只大青蛙。青蛙对着亮光发呆,我就乘机用网兜罩住它,宝光过去抓 住它放入网兜里。青蛙有时会逃跑,我得猛扑过去,结果很快就一身泥水。水边的 沙地很清澈,有时候还会看到小鱼在游动。很快,我们发现了湖里还有螃蟹。这种 螃蟹像是太湖蟹,只是个头要小一点。李玫玫很喜欢这些螃蟹,以至没有心思为我 打手电,改为去抓螃蟹。螃蟹都待在浅水里,她得两脚都踩在湖水里面才能抓到它 们。我们沿着水边一直往东面走了很多路,还远远看到对岸杨继明那一组的灯光在 时隐时现。很奇怪,按常理说,在这样笼罩着神奇月光的湖水边,会诱使男女们产 生情欲之类的念头。可是事实上大家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可能是因为我们大家都一 身烂泥,而且手里沾满了青蛙身上滑溜溜的黏液,而这种青蛙黏液也许就是传说中 阻止人们发情的魔法水吧!走了那么久,我有点累了,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 李玫玫还在抓螃蟹,她的两只脚已没入水里,躬身在水底摸螃蟹。她身边有很多水 莲花,月光照得湖面朦朦胧胧,让她显得像法国人马奈画里一个水仙女似的。我不 知为何有一种幻觉,老觉得李玫玫正在被水底下无数个小螃蟹和小青蛙往湖中央深 处拖去,即将沉入水底。我和她只有十几米的距离,随时准备跳起来冲过去救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