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寺庙每天早晨的头通鼓总是随着启明星的悄然升起而准时敲响。在寒冷的冬天, 鼓声仿佛都在寒风中打战。地上的白霜像魔鬼的牙齿,咬着那些赤足踩踏着它们、 急促地往寺庙大殿奔跑而去的小沙弥们的脚。那一双双小脚丫冻得通红,忙乱地在 大殿冰冷的地面上奔来跑去。在寺庙的大喇嘛们进殿之前,这些早来的小沙弥要负 责为佛像前成排的圣水碗换上干净的甘露水,点燃所有的酥油灯。 十一世江贡活佛的转世灵童,现在他已经不再是牧场上的那个小阿措了,也和 几个小沙弥在大殿里忙碌。尽管他已经被迎请到恰日寺,并受戒成为一名正式的僧 侣,但他在坐床以前,还必须经过严谨的学经生涯,接受成为一名活佛的严格训练。 小江贡活佛——人们已经习惯这样尊称他,今天的任务是先要将圣水碗里头天 的水倒出来、擦净,其他的喇嘛再往碗里倒新鲜的圣水。他人小,还得搭上一条凳 子才够得着祭台。天寒地冻的,圣水碗里头天的水早已冻成了冰坨,与铜碗浑然一 体。小江贡活佛的手刚一触摸到铜碗,就像被咬了一口,粘在碗边拿不下来。他皱 起了眉头,将铜碗使劲在案台上磕了几下,冰坨还是磕不出来。一个小沙弥递给他 一把藏刀,“撬它。”小沙弥比画了一个动作。 小江贡活佛拿起了藏刀,左边撬撬,右边敲敲,总算弄下来了。他长嘘一口气, 用抹布擦干净了碗,又去对付下一个。 几十碗圣水换下来,小江贡活佛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在撬最后一个圣水碗的 冰坨时,藏刀一滑,深深地划破他的左手掌,鲜血泉眼一般冒了出来。 “小江贡活佛……”他身边的一个小沙弥惊叫起来。 大殿里的几个小沙弥奔跑过来,有的人帮他找香灰,有的人帮他包扎。香灰敷 在伤口上,很陕就被冒出来的血冲开了。伤口划得太深,肉都翻出来了。 “小江贡活佛,先送你回僧舍吧。”两个小沙弥扶起他往外走,那个还没有撬 下来的圣水碗,已被鲜血洇红了。 “你的事做好了吗?”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大家回头一看,只见九世达普活 佛像一尊弥勒塑像一般,站在他们身后。 “还差最后一只碗没换。”小江贡活佛回答道。 “我们帮小江贡活佛换就是了,尊敬的活佛。”几个小沙弥抢着说。 “这不过是你在诸佛菩萨面前的一点供养罢了。”九世达普活佛不露声色地说。 小江贡活佛挣脱了搀扶他的手,重新拿起了藏刀和圣水碗。鲜血顺着他的手腕 流淌下来,一个手肘都洇红了,他总算做完了自己的工作。 自从受戒以来,小江贡活佛感到天地变小了。牧场上野惯了的孩子,现在过着 每天暮鼓晨钟、念经打坐的生活,更不用说九世达普活佛那威严的面孔,随时都在 他的左右闪现,让他经常飞到九霄云外的心一阵阵发紧。小江贡活佛想不明白的是, 当初来牧场上替他放羊、救他出火坑的那个达普活佛,是个多么慈祥可爱的老人啊, 为什么自己一进寺庙,他成为自己的经师后,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呢? 开初那几个月,他还老是想家,想阿爸阿妈,想牧场,更想他的央宗姐姐。念 经的时候想,跟在达普活佛身旁做法事的时候想,晚上拥在被窝里想,梦里更想。 但达普活佛似乎要用一个上师的智慧阻断这一切的想念。 让小江贡活佛大感意外的是,在寺庙里还经常吃不饱。并不是寺庙没有粮食, 寺庙的库房里信众供养的青稞、茶叶、酥油堆积如山。但每天念完早经后,由寺庙 统一供给的酥油茶比家里打的茶还清,发给每个喇嘛的糌粑和肉也少得可怜。而且, 出家人的规矩,午后不食。从漫长的下午和夜晚,一直熬到第二天早课后才可喝到 茶。正在长身体的小江贡活佛都喊饿,那些身强力壮的喇嘛大约也经常饥肠辘辘吧? 小江贡活佛想。可是,他不止一次看到,在那秀部落领地上的每一座寺庙举行佛事 活动,每一个村庄遭受了天灾人祸,九世达普活佛就会让寺庙的马帮将一驮又一驮 的粮食酥油运送过去。他总是对喇嘛们说:“从佛菩萨那里来的,还给佛菩萨,从 百姓那里来的,还给百姓,个人吃拿布施的钱财,有违佛祖的教规,要下地狱。” 好在小江贡活佛很快就找到了对付饥饿的法子。刚巧寺庙还有一个转世灵童, 这是另一座寺庙的多扎活佛的转世,也在恰日寺跟随达普活佛学经。两个灵童一般 大,寺庙就安排他们住在同一间僧舍。由于是转世灵童,在他们的僧舍里就设有专 门的佛堂,供的有护法神像,佛像前摆满了青稞酒、朵玛、贡果等食品。晚上两个 灵童肚子饿急了,眼睛就不自觉地望着祭台上的祭品。终于有个晚上,小多扎活佛 问:“想不想吃点东西啊?” “想。”小江贡活佛咽了咽嘴里的口水。 “有多想?” “非常想。” “要是我们吃了这上面的东西,会怎么样?”小多扎活佛已经走到了祭台前面, 他嘴里淌出来的口水,已经顾不得去揩了。 “可能会挨打。”小江贡活佛说,他想起达普活佛怖威金刚般的怒目而视。 “就是挨一顿打,我也想吃点。”小多扎活佛围着祭台转来转去的,转得小江 贡活佛嘴巴里口水直冒。忽然,他径直走到祭台前,抓起一个糌粑面做的朵玛就塞 进了嘴里,还说:“真香,你也吃一个吧。” 有人带了头,跟随者还怕什么。小多扎活佛一把就抓了两个朵玛,稀里哗啦就 咽下去了。 两个小家伙大快朵颐,直到吃撑了,小多扎活佛才说:“明天达普活佛发现祭 台上的贡品少了,我们一起脱下裤子给他打屁股吧。” 小江贡活佛做了个鬼脸,指了指护法神像,“只要他不告发,我们就不会挨打。” “可是,可是,祭台上的贡品不多了啊!” “寺庙里不是有只野猫吗?” “猫?”小多扎活佛纳闷地问。 “明天,我们把那只猫弄到房间里来。跟达普活佛说,是猫偷吃祭台上的贡品 啦。” 小多扎活佛钦佩地说:“你可真是江贡活佛的转世啊,太聪明啦!” 这只野猫从此就成为两个小灵童的房客了。每当达普活佛来到他们的僧房,用 疑惑的目光看着祭台上越来越少的贡品时,他们就说:“是猫偷吃贡品啦。它可一 点也不敬佛。”达普活佛似乎一点也不怀疑是两个小灵童嘴馋,只是捻着手里的佛 珠说:“猫偷吃了,就叫人再添上嘛。” 学经的生涯总是单调、缓慢、枯燥的。九世达普活佛的教育严厉而呆板,不容 置疑。每天要念诵的经文,以一炷香为一堂课时,经书打开,香便插在案几上的香 炉里,什么时候香燃尽了,小江贡活佛才可出去玩。那香燃得可真是慢啊,有时太 阳都落山了,放牧的孩子归来的口哨声已经回响在寺庙外,有时林子里的鸟儿都归 巢了,山上的野花也都开了,小江贡活佛面前的那炷香,还有好长一截呢。 慢慢地,小江贡活佛面前的香燃得快多了。连达普活佛都感到惊奇。在小活佛 念经的时候,他当然不会时时刻刻都守在身边,总有一些事情要他去处理。他明明 感到自己离开这个小家伙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回来时总是发现香已经燃尽,小活佛 也不知跑到哪儿玩去了。可呈柱状的香灰证明那的确是被烧尽的。询问在外面侍候 小江贡活佛的一个小喇嘛多吉,他也证明确实在香烧到最后一丝烟的时候,小江贡 活佛才离开的佛堂。 九世达普活佛心想:难道这个小活佛已经掌握了某种他不知道的法力了? 有一次,问题终于有了答案。那天九世达普活佛带着小江贡活佛念诵《般若波 罗蜜经》,先是老活佛念一句,小活佛跟一句,然后他让小江贡活佛自己念,“念 诵三十三遍,你就可以背诵了。”老活佛说。 然后达普活佛侧过身去,捻着手里的佛珠,开始念诵自己的经文。在诵经的间 歇时,达普活佛忽然感觉耳边有“呼——,呼——”的声音,老活佛一转身,看见 那个机灵的小家伙正嘬着嘴、鼓着腮帮吹那根香呢! “嗯——”老活佛威严地哼了一声。 小江贡活佛嘬起的嘴、鼓起的腮帮一时收不回来了,呆呆地看着居高临下的老 活佛。 一个耳光啪地就扇过来了。也不知这个老活佛的手掌有多硬,或者说不知他老 人家究竟有多生气,那一耳光竟然将小江贡活佛的腮帮扇穿了一个洞!因为他手掌 上还有那串佛珠。 晚上,达普活佛来到小江贡活佛的房间,他脸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但泪痕 还清晰可见。达普活佛送来自己亲手配制的藏药,为小江贡活佛换药。然后问: “还痛吗?” “痛。活佛是为我好。知识要在年轻时求,良田要在秋天时耕。”这是下午品 松堪布来看他时,教给他的,现在他就一字不差地学着说出来了。 “不,你要永远记住这一巴掌。善听话的人,只需讲一次就够了,会跑的马, 扬一次鞭就行了。你是一名转世灵童,从小就要学会做一个诚实的人。以后做了活 佛,如果自己都不诚实,又如何去施予众生慈悲?” “活佛,我错了。”小江贡活佛爬起来,跪在了达普活佛面前。 “诸事都是有因果的。善因结出善果,恶因导致恶果。我的职责,不过是要在 你们的心里种下善的种子而已。”达普活佛说。他的眼睛忽然落到了祭台上。“那 只野猫,还常来偷祭品吃?” 小江贡活佛再不敢说谎了,他看看对面铺上的小多扎活佛,这个家伙似乎也感 觉到了什么,飞快地拉过毯子蒙住了脸。 “我……我不知道。”小江贡活佛涨红了脸。 “我看是神灵对我们供奉的祭品有所不满了。”达普活佛对他身边的侍从益西 喇嘛说,“去把我磕头的那块门板背来。” “活佛要在这里磕头?”益西喇嘛不明白地问。 “快去!”达普活佛不容置疑地说。 平常达普活佛有块专门磕头的门板,当他觉得应该在哪个地方向诸佛菩萨祈求 宽恕时,就会让人将门板铺在那里,一气磕上成百上千个头。达普活佛是个苦修律 己的人,常常是别人犯的错误,他用自己的磕头来承担罪责。有一次他家的一个亲 戚向品松堪布借了五十斤酥油,到了年底被查出还没有还回来。达普活佛知道后, 没有责怪品松堪布,而是惩罚自己,一天之内磕了三千个长头,以求佛祖的宽恕。 由于达普活佛经常在这块门板上磕长头,经年累月,这门板上全被活佛身上的汗水 和油脂浸透了,散发出一层暗红色的亮光,手脚触摸的地方深深地凹出一个槽来。 益西喇嘛很快就把门板背来了,他小心地说:“天色已晚,活佛您就少磕些吧?” “在佛菩萨面前,没有价钱可讲。我要磕一千个头。”达普活佛平静地说,摘 下身上的护身符、佛珠等配饰,站在了门板边,双手高举合十,再放至额头、前胸, 然后扑通一声,匍匐下去了。 “达普活佛!”小江贡忽然高叫一声。 “哦?”达普活佛继续磕头。 “是我们偷吃了祭台上的贡品。”小江贡眼泪汪汪地说,“这个头应该由我们 来磕,求活佛宽恕我们的罪过吧。” “我们都要求诸佛菩萨的宽恕。”达普活佛继续磕自己的头。 小多扎也从铺上爬起来,冲着达普活佛跪下了,“活佛,请您不要再磕了。让 我们来洗自己的罪吧。” 达普活佛没有停下,“罪在动机,而不在行为;由人洗清的罪孽,和自己忏悔 的罪孽,都可得到宽恕。我早就知道一只猫没有两个小馋鬼的胃口大。” 两个小家伙羞愧地互相望望,几乎同时说:“达普活佛,求你惩罚我们吧,不 要再磕下去了。” “我是你们的经师,你们没有说真话,是我没有教好你们。我要先惩罚自己。 阿底峡尊者是怎样教诲我们的?‘过错不过夜。’今天的罪过今天忏悔改正,明天 就不会重犯了。”说完,一个劲地磕着,两个小家伙也只好在旁边不停地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