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祖太太说来是我家寿数最长的人,她活了近一百岁。然而人问她的年龄的时候, 她总是说自己已经八十四岁了,该无常了,就是不无常,她也没有办法。问的人有 时候会和老人开玩笑说,我前年问过你,你也是这个话,说你八十四了,问的人料 定祖太太因此会有些不好意思的,老人的不好意思和孩子的一样,人们是爱看这个 的,就等着看祖太太怎么回答,祖太太一点窘迫的样子都没有,她认真地听着,她 的耳朵竟然还不错的,听完了,就说,就是,满八十四了,还不死,不死也没办法, 死也不是硬死的。祖太太后来总是有些自说自话的意思,与人没有交流。而且老人 家后来是有些糊涂了,譬如家里来了客人,给客人做了饭端上来,那只有祖太太才 能陪着客人同吃的,然而客人走了,祖太太却会责问家里人,为什么不给她饭吃, 回答说,你刚刚陪客人吃过了啊,祖太太是很不高兴的,说我咋可能陪客人吃饭呢, 我还没有糊涂到那个程度吧?有时候她也会悄悄地问大姑姑,十二岁的大姑姑就是 做饭的人,大姑姑经名叫锁锁,她问大姑姑说,锁锁,我今儿吃饭了吗?我记着没 吃,又记着吃了。父亲说,祖太太虽然寿高,却实在是没享到什么福,可以说把罪 受了。饿也挨了,冻也挨了。那时候的人是烧不起炭的,都是去山里找干柴来烧。 干柴易燃,但很快就会烧尽。填坑主要依靠牲口粪,牲口粪从生产队的饲养园里来, 饲养园的牲口粪,全村轮着扫,一月才能轮到一次,即使俭省着用,也最多用到十 天左右,余剩的那些时间就得靠自己去想办法,能想什么办法?三个姑姑和小叔伙 盖一条薄被,互相挤紧着取暖,父亲则是去饲养园的驴槽里睡觉,驴槽里有牲口吃 剩的夜草,能隔寒气的。祖太太冻得没有办法,喊一个姑姑来和她睡,但是没有哪 个姑姑愿意和她睡。祖太太盖一条褥子,那褥子已不能盖住十五岁的父亲了,父亲 盖住头就会露出脚来。但是祖太太却可以完全睡在这褥子下面,人老了就像泄了气 的皮球一样,皱缩了,论身量九十多岁的祖太太和十二岁的大姑差不多。父亲说听 说祖太太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高个子。这样前后比较一下真是可怕的。祖太太的办法 是蒙头睡觉,把自己完全包裹在褥子里。这样,嘴里出来的热气就不会散掉,也是 有一些作用的。大姑姑们是容易睡着的,先是冻得睡不着,然而一旦睡着也就觉不 得冻了。祖太太却是瞌睡少,夜里苦于睡不着,夜很深了她还喊着大姑姑来和她睡, 嘟嘟哝哝地说许多话,那时候大姑姑她们已经睡得深沉了。其实那时候大家都过的 这日子。 对于祖太太,父亲的日记里有许多回忆。父亲说祖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远近 闻名的人,闻名在两个方面,一来祖太太是一个土医生,她的一些土方子花钱少 (几乎就不花什么钱),还管用。尤其善于接生。常常有人远路风尘地驮祖太太去 给接生。连甘肃靖远的陈占海也打听到了这一点,他的女人高龄难产,他就从靖远 赶来,用骡子驮祖太太去给接生,当然是母子平安,陈占海两口子还认祖太太做了 干妈,这情节我已经在别的文章里写过了。因为有这样的手段,祖太太年轻时家里 的日子还是不错的,接一个生,总会得到一些粮油什么的。祖太太的另一个手段是 摞粮垛,说来有些匪夷所思,摞粮垛应该是男人的活计,但是祖太太的摞粮垛可称 一绝。那时候我家的地是不少的,解放后土改的时候,我家充公的土地达一百七十 亩。算算粮食应该是不少的。每年粮食下来,运到场上,摞粮垛的事就落在了祖太 太的头上。父亲说祖太太摞出来的粮垛有一个小山大。而且浑圆密实,风雨难侵。 父亲说有人做过实验,让骡子去吃祖太太摞过的粮垛,骡子干着急撕不开。祖太太 摞出的粮垛结实到如此程度,男人们也是比不上的。摞粮垛原本就是个技术活,都 说祖太太把纳鞋底绣花的功夫用在了摞粮垛上。祖太太摞粮垛的时候,祖太爷是很 得意的,搬一把椅子坐在一边喝着茶,看他的老婆在高高的粮垛上显身手。人们的 种种玩笑话让祖太爷很是受用。祖太爷的力量是很好的。他就吃亏在了力量好上, 顺德的粮贩子到我家来买粮食,他们年年都来的,算是老交往了。祖太爷力量好, 就常常给他们帮一些忙,帮他们把粮口袋搭到骡背上。祖太爷可以轻松地把一口袋 粮食放妥在骡背上,两个顺德客都未必能做到这一点。这就使祖太爷有些得意,也 因此多干了不少活计。一次他往骡背上搭粮袋时不知怎么惹恼了骡子,甩出一蹄子, 正踢中祖太爷的头部。祖太爷就是这么去世了的。祖太爷去世的时候不足四十岁, 也就是说祖太爷去世后,祖太太在这人世间又活了六十年。 父亲说他三五岁的时候,记得祖太太还在县城的西门那里开过杂货铺,父亲记 得其中除了油盐酱醋外,还有煤油、白口布、针头线脑等等,也还有一些筛子箩儿 一类的家常用具。铺面有三间大小,两间做店铺,一间用木板隔开,靠窗盘有一面 土炕,供父亲和祖太太睡觉休息用。父亲还记得临门有一张单人床,这也是有专用, 韭菜坪拱北有人来县上办事,就住在这里。父亲说祖太太之所以到县城开铺子,不 是为了挣钱,而是生了太太和奶奶的气。太太就是爷爷的母亲,在我就叫太太了。 我们这里就这样地称呼。祖太太为什么要生太太和奶奶的气呢?原因也是有的。我 家历来人丁不旺,到爷爷这一辈,倒是生下不少儿女来,然而只生不存,父亲的好 几个哥哥姐姐都夭折了,这是容易引起恐慌的。细究原因,太太和奶奶找出来的原 因是,这几个孩子生下来,都归祖太太带着操心着,祖太太于这一点也是很上心, 而且仗着自己是个土医生,不要其他人多染指孩子。结果是一个个却没掉了。商量 的结果是,再生下孩子来,不给祖太太带了。生下父亲后,为了躲避祖太太,奶奶 到娘家坐月子去了。这让祖太太很不高兴。她还是想方设法地来操这个心,给父亲 做尿布子,做虎头帽子。奶奶坐完月子只好又回来,娘家不是常待的地方。于是家 里人只要稍不注意,祖太太就得手了,抱着父亲到村子里串门子去了。一去就不见 回来,你辛苦找也不容易找见。后来为了把父亲带牢在自己身边,祖太太就去县上 开铺子了,把父亲带去她的铺子里了。店铺里有一些好吃的,父亲自然是乐于跟着 祖太太的。父亲还说到祖太太对于教门的虔诚,把拱北上的事当成自家的事,因此 才在自己家里备一张床,供拱北上来人用。每次拱北上来人,祖太太都要把店铺里 的东西装一些让带回去。那时候的拱北上还有田产的,有几处果园,父亲记得祖太 太带了他,还去果园的一个简易房里住过大半年时间,是帮着拱北上照看果园。果 园里的果子,父亲是可以吃的,祖太太却不吃,她也有她的一套道理的,说小娃娃 犯罪能得到饶恕,像她这样的老婆子干罪行歹,就不会得到饶恕了。吃拱北上的几 个果子也是干罪行歹吗?但是父亲说,她记得祖太太从不吃果园的果子,掉到地上 的果子她捡起来,装在一个布袋子里,积满一袋,就让拱北上来的人拿去。祖太太 态度强硬着要带父亲,太太奶奶也拿她没办法的,后来看父亲成长得健康机灵,悬 着的心也便渐渐放下来。 父亲说,其实祖太太可算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有过不短时间的好日子。她后来 过的日子,和她年轻时比较,可谓天上地下。我家的光阴,是解放后才败落下去的, 并非不善经营,而是大气候如此。解放初期,我家还有地一百七十亩,后来一分为 二,一百亩充公给生产队,七十亩因为挨近着县城,充公到城关队去了。说来可都 是好地。后来城关队的地里有很多麻钱,尤其大风过后,地上就会显出不少麻钱, 父亲他们去捡麻钱,给同去捡麻钱的娃娃吹嘘说,这以前可是我们的地。地充公了, 然而家里也还有些存粮。正是祖太太,眼看形势不利,就偷偷地在夜里挖窖,把粮 食存入去以备不测。祖太太在院子里挖了许多小窖。过了不久,果然风声紧起来, 又有了一个新政策,要各家把粮食献出来,刚开始鼓动自愿捐献,很快就来硬的了, 队长拿着一把镢头,挨家搜起来,在家家户户的院子里用镢头敲着试,若是有空洞 声,就说明下面有窖,于是就用手里的镢头挖起来。在我家敲出的空洞声最多。邻 居的孩子揭发说,不但院子里有粮窖,墙下面也有的。果然在一些墙下面也挖出粮 窖来。队长高兴得很,夸祖太太说,这一次,你们的贡献就大了,这些粮食是要送 到朝鲜的啊。当时全队挖出了三大车半粮食,其中我家就占了两大车。公家把粮收 去,每斤以九分钱计,付给我家人民币七百块。还把祖太太作为献粮模范请到县上 去游行。有不少装粮的大车在街上游行。每辆大车都由三匹鼻戴红花的骡马拉着, 每辆车上都坐着一个献粮模范,也是胸戴大红花。祖太太就戴着大红花,坐在从我 家挖出的粮食上,就那样游过来游过去,在街上游了好几个来回。祖太太毕竟是上 了年纪的人,游到后来,竞在那么一个喜气热闹的场合睡着了。 我快要出生时祖太太还活着,那时候太太奶奶都已经归真多年了。祖太太对我 的出世兴味十足,天天要检查母亲的肚子,埋怨母亲不快点生下来给她看看。父亲 说祖太太盼母亲早日生下我来,也有着一个私心,父亲说,祖太太的这个私心,应 该说是很重的。我们这里有一个说法,人大都罪孽深重,死后是要被拷问受打算的, 祖太太当然是信之甚笃,然而也还有着一个说法,说人如果高寿,以至于见到了自 己的第四辈后人,那么就会得到放舍,不再受拷问和打算,我不正是祖太太的第四 辈后人吗?祖太太盼我落生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何况她又是那么的喜欢孩子。 祖太太不忘自己土医生的身份,有时候会在母亲的肚子上捏摸捏摸,捏摸得母亲有 些痛。另一边祖太太就开始给我做小被子了。那时候正是举国过苦日子的时候,没 整片的布做小被子的,祖太太由大姑姑背了去村里串门,这家讨一片布,那家讨一 片布,把这些布片拼在一起给我做小被子。她给母亲说,一定是个儿子,她一摸就 摸来了,说得母亲和父亲都很高兴。她催母亲快一点,她好给接生。但是祖太太没 有给我接上生。我生下来时,祖太太归真已经二十多天,快一个月了。我还算早生, 按母亲的说法,是不够月就生了下来,母亲只怀了我八个月就生下我来,母亲说这 也是我瘦小体弱的一个原因。但是听母亲偷偷地和人说过,我不够月生下来,有些 蹊跷,是不是土医生祖太太做了什么手脚?她一直都盼着进天堂的,母亲记起了祖 太太常常给她揉肚子的事。母亲说祖太太用小布片拼成的那个小褥子很结实耐用, 后来不仅是我用过,我的弟弟、妹妹都用过,可惜现在没有了,不然可以让我们亲 眼见见祖太太的针线活。母亲说祖太太即使快一百岁了,针线活还是比较讲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