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把爷爷的母亲叫太太。太太和奶奶归真在同一年,享年七十余岁。父亲说, 太太是把罪受了,举一个例子可以为证,父亲说,太太一条被子盖了四十年,补得 看不出原来的被面是啥样子了,到后来一条被子重得提不动,叠不成。 就父亲的日记所记来看,太太算是一个苦命人,原本以为是从乡里嫁到了城里, 从穷家嫁到了富家,看来是好命,是有福之人,哪里想到,刚好相反。我家八十年 前还在县城的,后来不得已才来到了现在所住的地方。现在的地方叫三岔河,原本 是太太的娘家,太太走投无路,才投奔到娘家来。说投奔无路,也是有些言过其实, 其实那时候太太如果是忍让迁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太爷及他的小老婆一同过 下去,日子也不会苦到后来的那个程度的。说来还是性格使然。太太的性格是有些 倔的。 太太长相出众,针线茶饭也好,这也是她能嫁到县城,并嫁给太爷的原因。太 太嫁来我家的时候,我家的条件还是相当不错的。田地而外,也还在县上开有几家 店铺。这就使太爷沾了些不良习气,后来竟从大教里娶了一个小老婆来。我们这里 曾经把汉人称大教里人。其实那样的时代,娶妾养小虽经革命影响,受到些冲击, 然而也还是有的,没有人会以为这是不得了的事。然而太太以为这就是不得了的事。 她不和太爷过了,让太爷和她的小老婆去过,她竟带着爷爷来三岔河投奔娘家人了。 除了带走爷爷,太太没有从太爷那里再带出什么。想必太太的性格,只是愿意从太 爷家只带出爷爷的。直到爷爷快二十岁的时候,太爷在祖太太的张罗下,才开始分 家,城里的店铺及院落,留归己用,田地都分给了爷爷和太太。太爷的小老婆是细 淑人,反正也不种庄稼的。我们把太爷的小老婆叫二太太。据父亲说,二太太还是 一个很善良的人,她长得未必有太太好,然而洋气,有许多习惯做派也是太太所没 有的,而且是即使学也学不会的。比如二太太就喜欢抽烟,抽烟的样子是很好看的。 她来三岔河看过太太几次,太太却从没有去看过她一次。二太太把太太叫姐姐。好 像她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太爷熟悉太太的性格,给祖太太说,就是把土 地分给人家,人家也不要的,你就不要乱操心吧。太爷所说的人家,就是指太太。 但是太太接受了太爷分给的田地。也许事过多年,情绪上有所缓解,何况有爷爷在 那里,不能意气用事的。这也正是太太厉害的地方。说真的,太太过苦日子也是过 怕了。太太的自尊,不但在太爷那里如此,在自己的娘家人面前,也复如此,尽量 地不麻烦娘家人。太太带着爷爷刚回娘家的时候,自己选择住在娘家的一个磨坊里, 石磨在中间就占了不少空间,在里面盘了一面比磨盘大不了多少的火炕,娘儿俩就 住在里面,没有门,白天犹可,晚上总要遮挡一下的,就用吃饭的桌子挡在门口, 可见门也是很窄小的,而且饭桌也只能遮挡些许,从饭桌上看出去,能看到远处的 山头和星星。那时候雨水足,草长得盛,夜里能听到风吹得长草响个不停。那时候 也多狼,太太和爷爷有几次就看见狼从门前面跑过去,那样的一个饭桌搁在门上, 能拦挡个什么呢?好在狼只是在门前跑过而已。刚开始太太态度坚决,做出和太爷 一刀两断、再无关联的样子。不但是自己不接受太爷的东西,也不让爷爷接受太爷 的东西。太爷知道太太的性格,也不给。三岔河虽说是乡下,距县城却是不远的, 可谓县城近郊。就是这样近的距离,爷爷和太爷父子之间,有好几年没见一面。这 当然是太太做了限制的原因。但是隔一段时间,太太会带着爷爷去看祖太太,祖太 太那时候喜欢住在店铺里。这便好,太太可以不去太爷家,又可以看到祖太太。父 亲说爷爷生前讲过一段往事,给他深刻的记忆,爷爷说他和太太去铺子里看祖太太, 太太说,妈,我如今是李家的女子了,不是田家的媳妇了,你原谅着。太太姓李。 这样地一说时,太太好像是忽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这当然是铺子里没有人的 时候。祖太太也哭,哭着让太太不要这样说,说你还是田家的媳妇么咋能不是呢? 祖太太也给太太道歉说,儿大不由娘,她也是拿太爷没办法。其实祖太太在这个事 情上生太爷的气,同时也生太太的气,而且生太太的气更甚一些,这算个啥大不了 的事呢?丈夫娶个小老婆女人就容不下。就离开,还带走儿子,怎么能这样地做女 人?男人娶小人不笑话,但是女人丢下男人不管了人才笑话呢啊。祖太太觉得太太 的负气离开让我们田家丢尽了面子。不知道祖太太和太太之间有过一些交涉和商量 没有,在外人看来,她们之间的关系,也还不错的,依然是婆媳关系,太太虽然离 开了太爷,但是并没有寻人别嫁,太太就这样守了大半辈子活寡,过掉了自己的一 生。爷爷给父亲讲太太说给祖太太的那句话时,和太太的大放悲声一样,爷爷也禁 不住落下泪来,使父亲铭记难忘,爷爷是很少流眼泪的。太太带着爷爷去铺子里看 祖太太,告别的时候,祖太太总要给东西,这让太太很为难。爷爷说太太说出那样 绝情的话来,实际上就是提醒祖太太,不要再给东西了。祖太太急得要哭了,说这 不是萨迪(太爷的经名)的东西,这是我在铺子里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挣下的,你咋 能不让我给我的孙子东西呢?祖太太哭着说话的样子很可怕,把爷爷都吓哭了。太 太对祖太太的孝顺有目共睹,祖太太的鞋袜首帕,都是太太一手包了来做。到手头 有了田地,日子好过些时,太太常常蒸馍馍烙锅盔给祖太太送去,不是爷爷去送, 而是她带着爷爷亲自去送。在祖太太一方,只要是太太送来的东西,不论吃的穿的, 她都是乐呵呵地照单全收。父亲分析说祖太太并不是喜欢这些送来的东西,而是以 此维系着她和媳妇孙子之间的关系。当然太太的针线茶饭无可挑剔,太太烙的锅盔, 不黏不干,香气扑鼻,也正是祖太太最爱吃的。一家人就是这样别扭而又难舍地过 了下来。太爷过世后,祖太太把老院及店铺都丢给了二太太,自己拐着一双小脚来 投奔她的乡下媳妇了,这已是后话了,按下不提。 太爷分给爷爷的田地,爷爷前后种了有十多年,这算是有益的一面。不利的一 面是,这些田地也惯出了爷爷的坏毛病,使他习惯于过手头宽展的日子了。因此解 放后土地充公,爷爷就有大势去了的感觉,手头的紧巴也让爷爷感觉不适应,他对 入社吃大锅饭一类不热心,而是偷偷地做起生意来。爷爷想着地没收了,粮食也给 挖去了,队里也许会感念这些方面,对他网开一面吧。这就是爷爷的传统思想了。 队里不仅无所感念,而且视他为异类,常常给他小鞋子穿。一不做二不休,爷爷心 一狠,干脆离开村子去做生意了,队里派出人去抓爷爷,却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爷爷的顶风做生意,让他的母亲提悬着心放不下来。儿大不由娘,太太于此也体会 出一些了。太太常常烧洋芋给爷爷吃,爷爷很喜欢吃太太的烧洋芋,吃了多少年吃 不够。太太常常烧好洋芋等爷爷回来吃,然而爷爷一年半载才能偷偷回来上一次。 终于爷爷被抓获了,判刑十年。爷爷在号子里关了三个月才判刑的。那三个月。 太太天天在号子门外蹲守着,喊着爷爷的名字。不知道爷爷听得到嘛。她还认识了 临近着号子的一家人,说了下情话,在那家给爷爷做饭吃,做好饭她就提到号子里 去,她常常会多做一些,而且把饭做得很香,让管教也吃上些。不知道管教吃了没 有。反正太太每次提给爷爷的饭,爷爷一个人怎么吃也吃不上的。她除了给爷爷做 饭,在号子后面喊爷爷的名字,就再也帮不上爷爷什么忙了。到爷爷判刑离开号子 的时候,太太已经是往号子里跑习惯了,这一条路她已经是熟悉了。爷爷刚离开号 子的那几天,太太还是会到号子那里去,好像还不能相信爷爷已经离开了似的,她 会坐在号子后面的老城墙上,喊着爷爷的名字,哭上一整天,日头要落的时候,她 才下了城墙,一路哭着回家去。 爷爷后来被解送到银川去劳改。爷爷去劳改不久太太就归真了。她在一月之间 接连害了两次大病,好像自己清楚已不久人世,就秘密地把父亲叫到身边,给年仅 十四岁的父亲交代了一些事情。她说家里还有一些银圆,还有一点金子,是她这些 年的私房钱,在哪里哪里藏着,让父亲不要用,等爷爷劳改回来,交给爷爷。 那时候奶奶已经归真了,家里另有一个老人就是祖太太,但是父亲守口如瓶, 没有把太太说给他的话透露给祖太太。 太太很快就无常了。算来太太守寡孤过有五十多年。家里竟然穷到无钱来抬埋 太太。父亲就到队里去借钱。费了些周折,借到人民币十五元。回族人送葬,要给 前来送葬的人出散耶贴的。但是统共才这么点钱,还要给亡人扯卡幡(裹缠遗体的 白布,一般为丈六左右),一个人能散多少耶贴呢。好在前来送葬的人不多。父亲 给每个人散了一角钱的耶贴,人们都是默默地接过耶贴,接过杜瓦后,又把耶贴还 回了父亲。父亲说太太真是命苦,四十年盖了一条被子不说,无常了连抬埋她的钱 也没有。 十年劳改期满,爷爷从劳改队回来,十年之间,家里的三个老人已无常得一个 不剩,爷爷几乎要疯掉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从一个废弃的蜂房里取出一些银 圆和金子来。银圆四百块,金子三两多。还有一把银簪子和一对沉甸甸的银手镯。 这就是太太一辈子的私房钱。就是父母亲结婚的时候,父亲也没有拿出这些来。 爷爷很快拿这些东西还清了欠债。原来爷爷做了一场生意,为此劳改十年,不 仅是没挣得什么钱,还欠了这么多债,这是让人想不通的。父亲说,其实那些账债, 可还可不还,爷爷被抓的时候,没收了身上所有,被没收的东西里,有一部分是别 人的,他们和爷爷搭伙做生意。原来爷爷还掉的,正是这样一些账债。